在地下。一條長走廊。頭頂光源穩定地發着白光,地面清潔得很幹淨。多種設備二十四小時連續不斷地運轉, 電流滋滋聲不絕于耳。
理型還原教目前的教祖梅穆·哈多克是名頗有經營手段的人,從名牌大學畢業,在任三十年間使宗教的經濟實力與政治影響力都有了飛躍性的提升。
其實哈多克接任之前,理型還原教已經是有着衆多信徒的新宗教。教義認為科學發展已經超出了限制,所以才出現各種問題,人心浮躁、環境遭到破壞……理型還原教認為有必要扼制那些壞的科學,使科學還原到理想的平衡的狀态,甚至有點非官方式科學倫理審查機構的意思。這種微妙且不上不下的宗旨反而吸引了許多原本對宗教不屑一顧的人,再由哈多克運營之後變為虔誠的信衆。
至于伊迪亞,其實她從未相信這些。她好像生來就不容易相信什麼東西,宗教之類的神秘東西她自然是不信的,而科學呢?将科研作為事業這麼多年,她也始終對其保持着不完全相信、甚至有些嘲弄的态度。
可伊迪亞相信命運存在,相信萬物流轉中存在尚不可用理論解釋的因素。這與她的人生經曆相關——她感覺自己确實處于某種巨大而不可捉摸的漩渦當中。與宿命論的人不同的是,伊迪亞認為命運是可以改變的。她可能會用接下來數十年的時間證明這一點,可能耗盡一生,但她仍決定去做。這是她一生的課題。
她推開門,步入研究室。
幾名研究員并未在意她的到來,仍一刻不停從事着手上的活路。伊迪亞隻往顯示屏上掃了一眼便大緻掌握了目前的狀況。一切進行得十分順利,利用特殊裝置增強或減弱共振似乎是可行的,安全性也可以保障。再稍微假以時日就能投入使用吧。研究在哪裡進行都一樣,隻要是研究。更何況理型還原教是個不錯的地方,這裡也有不少曾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呢。
如果說命運隻給了她一條路,她就要為此開辟出别的通路,絕不坐以待斃。
她感覺到,想要叩開的這扇門如今已出現一條縫隙,距離徐徐開啟隻差一步。
————
晴朗的冬日下午。
……暖洋洋的陽光照耀着,實在困得不行。蓋布瑞爾歎口氣。
對論文的研讀往那顯示屏前坐着的人那裡看了一眼,宋平中還工作着呢,令他愧疚起自己的倦怠來。
但也沒辦法。手頭這些論文讀起來就像天書。蓋布瑞爾不擅長邏輯思考,他的思維是跳躍式的。以前有人因此推薦他撞上外部腦,說是可以輔助思考,幫忙理清思維。可他挺害怕這東西。試想一下吧,有個芯片載入到大腦中,輔助思考——話是這樣,可“輔助思考”與“控制思考”的分界線在哪裡呢?
不止他一人這麼想,與他有相同顧慮的人還有許多。
老老實實示弱怎麼樣?對宋平中說“不,果然我還是不擅長這玩意兒……”當然也不是不行,可這未免太遜了,起初自告奮勇說要幫忙的可也是自己啊。
沒辦法。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打起精神來接着看吧。
“……嗯?”
經曆了長達兩小時的痛苦閱讀之後,手頭翻到一篇有趣的東西。蓋布瑞爾一下子将眼睛往顯示屏前湊過去。
文中提出了一種能提高人與利歐提姆之間适應性的方法。
靈魂是一種波。通過增強基靈的振幅使其得到活化,從而增強其與利歐提姆之間的共振——大抵應該是這個意思。
跳躍性的思維一下子将他引領至過去——上次出擊後阿斯特·拉姆斯流着鼻血的模樣,因為副作用躺在病榻上的模樣又浮現出來。
自己恐怕已經走到接近答案的地方了!蓋布瑞爾立刻将這一發現告訴宋平中,可他卻聽得漫不經心的,環抱雙手一副苦思冥想的樣子。
“怎麼了?”蓋布瑞爾問。
“我在想關于人工智能的事。”宋平中說,“伊迪亞·拉姆斯——她放棄了原本已經積澱許久的機神研究,轉而開始研究人工智能,這是為什麼呢?”
“誰知道呢?”蓋布瑞爾偏了偏頭。
“我有個想法……可這太瘋狂了,隻是我能想到的最壞的結果。”又想了想,沒等蓋布瑞爾開口又接着說:“不,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不過是将兩件可能不相關的事情強行揉在一起而已。”
——不妨說說呢?蓋布瑞爾原本還想追問,可對方臉上的表情分明拒人千裡,讓他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你閑着嗎,幫我帶杯水過來如何?我要往常的那個果汁。”宋平中說。
————
面前,沈奧似乎在思考什麼,鬓角的發絲。
“這可真是奇怪。難道說裡耶拉她……那時發現了什麼嗎?”
馬奇馬奇搖頭,他也不清楚。而這也正是他的思考進行不下去的原因。
“換個話題吧——至少在另一方面,我或許是能幫到你的。”
“什麼?”馬奇馬奇問。
沈奧沖他笑着眨了眨眼睛。
“你母親留下的影像,我那裡說不定有些——雖說肯定不完整,數量嘛,也有限。可能還得整理一陣子。但我記得有次她曾經給我發過在烏拉諾斯期間的紀念照,文件體積可大呢。”
“是嗎?可真是——”
馬奇馬奇連忙道謝。
——但沒想到沈奧的動作如此之快。說是要整理一下,可隻過了兩天便将那些影像文件按時間排好了發送過來。此時馬奇馬奇剛剛返回三重機構,在住處洗了個澡。出來後便馬不停蹄地浏覽那些照片。真是久違啊,他已經——很久沒有為正事熬過夜了。
他不禁微笑:仿佛跨越數年時間重新拾掇起與母親的聯系。所有照片上都做了标記,标示出每個人的名字。這種吹毛求疵的事像是她會做的。對于曾過分嚴苛的母親的怨念蕩然無存,隻剩下無盡的懷念。
——表情忽然僵硬。下一頁照片上赫然出現了那個女人的身影,附帶的小字也标明了她的名字,正是伊迪亞·拉姆斯。站姿挺拔,表情似笑非笑。這張是烏拉諾斯内部組織的旅行的照片,可能是這個原因吧,緊靠着伊迪亞的還有一個男人——大概是她的丈夫;再加上小時候的阿斯特——也就兩三歲左右吧,時間也對得上——正坐在男人的肩上,露出孩子氣的笑容。
馬奇馬奇死死盯着那張臉,試圖看破那張仿佛嘲笑着的臉背後的深意。
——伊迪亞·拉姆斯,你究竟做了什麼?又在計劃着什麼?
也許是過于注意伊迪亞,直到這時,在他将目光從照片中那女人身上移開後,另一個疑點才終于顯露出來。
女孩的名字并非“阿斯特·拉姆斯”。
理應為阿斯特的這個人,她的名字是——帕拉斯。帕拉斯·拉姆斯(Pallas Rams)。
這個名字,馬奇馬奇此前從未聽過。
————
晦暗裡明亮的一雙眼眸。一邊喝着糖水一邊工作,這些天阿斯特幾乎就住在軌道電梯底部,除去必需的睡眠與吃飯時間之外,沒有給自己任何休息時間。持續運轉着,就好像機械一般。但人畢竟不是機械,長時間的工作難免吃不消。面容愈加憔悴,目光卻越發峭刻。
修複性的納米機械即将完成編程。
這之後——将其輸入機神赫爾墨斯,便能使其逐漸恢複到受損前的狀态。
前不久,金恩·福斯特曾經來過。也不知道是來看她還是這台機神。他似乎對阿斯特的行動感到困惑。
“為什麼要做這件事呢?……不,雖說修複機神的确是必要的——”
而後他沉默了。
阿斯特呢?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她口才不好嘛!
阿斯特更青睐行動而非言語的力量,而在脖頸之上,那串被繼承下來的四色繩結正激勵她不斷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