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試三年一次,各地秀才到容都和各州貢院參考,共考三場,八月初九、十二、十五各一場。
這段時間秦氏兄弟很是熱心地向周圍人推薦了文心齋,這讓文心齋擁有了一批相對穩定的客人,大多都為來趕考的學子。
一來二去,羨予和高相宜都認識了好些秀才,高相宜甚至拉着羨予猜這些人誰會中榜。
秋闱期間文心齋沒什麼客人,高相宜便去鎮國侯府看羨予繼續修《玉門朔風傳》的第二冊。
她本是想回秋陽山别院,鎮國候夫婦哪裡願意。羨予不忍兩位長輩擔心,便一直留在容都,叔母以羨予還在養病為由,替她擋了所有交際,但羨予還是琢磨着這病也不能養一輩子,還是哪天跑路的好。
于是兩位姑娘便在羨予的小院裡,靠在一起懶洋洋地曬太陽,順便改改稿子。
陽光太溫暖,高相宜不一會兒就困了,嘟囔着:“和你在一起好像什麼都不用想,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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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高四小姐照例駕臨小院,帶來了一個小書箱。
剛跨進院子她便開始喊人了:“羨予!快來看我發現了什麼!”
羨予和她在院中石桌上把書箱打開,裡面滿滿當當都是疊放整齊的信件。
有些還留着信封,有些沒有,用的都是各色花箋,但都有些陳舊泛黃。看起來像十幾年前高門小姐們閨中往來的書信。
羨予向高相宜投去疑惑的目光,這是誰的舊信?拿來給我看不好吧?
高相宜翻了翻書箱内的幾十封花箋信紙,垂眸解釋道:“這些都是我娘收到的——我親娘。”
羨予知道,高四小姐生在朱門繡戶,家中也是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秘辛。
高府簪纓門第,相宜的父親、如今任鴻胪寺少卿的高留良大人卻是生性風流。
她親娘和高留良是門當戶對的家族聯姻,但她嫁進來時高大人就有四五房小妾,沒人問過她娘的意思。家宅鬥争讓她筋疲力盡,生下一兒一女後,她更是每日郁郁不甯,在小女兒一歲時便撒手人寰。
她死了,姻親關系卻斷不得,母家又送來了妹妹做高大人的續弦。繼夫人有了自己的子女,和高相宜相處頗為冷淡,高相宜仍舊叫她“母親”,私下裡卻是認為自己是和哥哥相依為命的。
思及往事,高相宜沉郁一瞬,但很快就一掃陰霾,歡快道:“你猜是誰給我娘寫的信?”
她這麼問着,其實手上已經快速展開一張花箋到羨予面前了。
紙上一手簪花小楷,工整秀麗,仿佛還能聞到十餘年前的墨香和主人身上的淡雅香味。信尾署名,章憐秋。
羨予愣住了,這是她母親的名字。
雖然她從未見過“母親”,也沒有相處的記憶,但這許多年也聽叔父叔母談起過。
長輩總怕她想起過往傷神所以并不多說,但今日見到“母親”十多年前的字迹,羨予竟然覺得胸口傳來一陣沉悶的鈍痛。
羨予想伸手去摸摸那張紙,觸碰一下那個名字,卻見對面的高相宜手忙腳亂地把信放回書箱,又一臉歉疚地給她遞來懷裡的手帕。
一滴圓潤的水珠砸在了桌面,羨予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
她們素未謀面,卻又血脈相連。
羨予吸吸鼻子,笑着說:“沒事,我沒事。我高興呢,我還沒見過她的信。”
高相宜坐到羨予這一側來,兩個年幼喪母的小女孩互相依偎着安慰對方,如同十餘年前她們的母親。
高相宜故意逗她開心,“你看緣分多妙啊,咱們倆還是認識了,還成了這麼好的朋友,隻是晚了十年而已。”
羨予撲哧一笑,應和道:“是是,我現在還不是要看你寫的東西。”像我們的母親一樣。
她們都默契地避免說出死亡和離去這樣的字眼,拆了幾封信交換着看。
這一箱幾十封書信,全是兩位小姐尚未出閣時,羨予的母親寫給相宜母親的。
後來,這些年少時青春活潑的文字,陪着相宜的母親,在家宅内的陰暗糾葛裡,得到了一絲喘息的機會。再後來,曾經的少女都成了家,與閨中密友的聯系便漸漸淡了——時間總在推着人走,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氣氛難免沉悶,高相宜是姐姐,她怕羨予難過,也是為了哄着自己,看到有趣的地方還指給羨予瞧。她故作抱怨:“西市那家醉仙樓竟然十多年前就不好吃,那怎麼還能開到今天的?”
讀着讀着,兩人又都沉默地流起淚來。
好半晌,兩人才整理好心情和表情。羨予開口說話時聲音還是有點悶悶的:“我這兒……咳,應該沒有你母親寄來的信。”可能是叔母收起來了,也可能五年前就随棺燒掉了。
“沒關系。”高相宜給自己倒了杯茶,“我也是昨日閑來整理舊物才發現的,今日便急匆匆尋你來了不是?若是我昨天不進庫房,怕是一輩子也發現不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