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琤最近身心俱疲。
他為軍部服務這麼多年,還從來沒遇見過顧梓聿這麼棘手的案子。
以往,遇到像顧梓聿這樣的天才,事情從來不會這麼複雜。許多家長在得知自己的孩子被軍部選中、有機會成為國防生時,哪怕一開始有所猶豫,最終都會為此感到自豪。畢竟,這是帝國的召喚,是家族的榮耀,甚至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機會。
但顧梓聿的父親不同。他油鹽不進,理智得近乎冷漠。無論是“帝國榮譽”、“使命責任”,還是“個人前途”,這些足以說服大多數人的理由,對他來說仿佛毫無意義。他不僅不支持,甚至有種近乎本能的抗拒。
程琤已經用盡了所有他能想到的說辭,卻始終無法撼動顧父的立場。更讓他棘手的是——顧梓聿本人似乎也沒有表現出太多傾向性。
這才是最難對付的地方。
如果顧梓聿隻是被父親影響,那問題還有解決的空間。但看起來,他對他父親是無條件的服從。這個學期,準備了那麼多年的 IOI,說放棄就放棄,這是多麼冷酷無情的決策理性?所有的投入、付出和堅持,僅僅因為他父親,在那一刻都成為可以舍棄的過往,付出再多,投入再深,都比不上他父親的一句話。
一個天賦卓絕、能力超群,卻不願被任何人驅使的天才,才是最危險的存在。
程琤歎了口氣,望向窗外昏暗的天空,陷入沉思。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真正吸納顧梓聿。
隻不過,當他垂頭喪氣地向上面彙報時,頭家的态度卻令他有些琢磨不透。他,或者說他們,對于顧梓聿即将要脫離他們掌控這件事似乎不以為意,反而還告誡他,平日裡少往顧梓聿跟前去。而且他們似乎成竹在胸,認為在不久的将來顧梓聿就會被他們收攏在手掌心裡。
怎麼有可能呢?呵呵,程琤冷冷一笑:隻要有他父親在,這件事就不可能發生。
不過,他擡頭看向台上正在帶領初三學生誓師的男生——傅堯這半年來的表現,倒是令他略感失望:
他一直不明白,傅堯怎麼能如此淡然。父母罹難,家族動蕩,外界虎視眈眈,觊觎傅家那份龐大的産業與影響力,張着血盆大嘴時刻準備着沖上前去猛撕一口血肉。而傅堯呢?他卻還待在這校園裡,做什麼學生。
他不該在這裡虛度時光。
以傅堯的聰明與能力,他本該回到家族,迎戰那些蠢蠢欲動的觊觎者。哪怕局勢再混亂,哪怕前路再危險,他都應該站在家族的中心,而不是在這所學校裡做一個無所事事的“普通學生”。
他到底在逃避什麼?
或許,傅堯并不是不明白自己的責任,而是根本不願意接手。但這未免太過天真了。家族的血脈不是說斷就能斷的,外界不會因為他的置身事外就停止侵蝕。傅堯或許以為,他能在這象牙塔裡躲上一陣,可早晚有一天,他終究要回去的——要麼是主動歸位,要麼是被人逼到無路可退,再被迫迎戰。
不知道這是他自己無勇無謀,還是傅家那位老祖宗根本不看重他?
他該清醒了。不管他願不願意,傅家不會允許他永遠當個旁觀者。
“…在這裡,請老師和家長們放心,我們一定全力以赴,誠信應考。”
男孩緊抿雙唇,深邃的翠綠色的眼睛在陽光的照耀下帶着一絲不可捉摸。
他緩緩舉起右拳,一字一句道:
“我謹代表全體初三同學在國旗下莊嚴宣誓,我們将在考試中嚴格遵守考場紀律,恪守誠信誓言,絕不作弊。今天,我們因母校而驕傲,明天,就請母校為我們而自豪。”
不同于以往都是顧梓聿作為學生代表發言,這一次取而代之的是傅堯。六月初的天,藍得醉人。明媚的陽光下,張瑾妤微眯着眼,唇角輕輕地上揚,一臉認真地注視着台上的男生。
站在斜後方的顧梓聿旁若無人地盯着張瑾妤的後腦勺,并順便在心裡朝傅堯翻了數十個白眼:盡管他自己知道,就憑這個學期的表現,他是不可能作為學生代表上台做中考動員的,但他還是對于被傅堯取代這件事表示極大的憤慨——如果自己站在台上,張瑾妤也會這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嗎?
八年了,他始終還記得第一天來到鹿城實驗小學時,那個紮着兩條羊角辮歡迎他的可愛的小女孩。這是個陌生的城市、周圍都是陌生的人,他失去了爸爸媽媽、失去了原來生活中熟悉的一切,他一個人孤孤單單地站在台上做着不屬于自己的自我介紹,然而不像其他或好奇或冷漠的孩子,張瑾妤表現出的隻是純粹的包容。
她是班長,活潑開朗,小的時候,她總像小鳥兒一樣叽叽喳喳地,走到哪兒都能帶起一陣歡快的氣氛。她主動和他搭話,詢問他從哪裡來,是否習慣了新的環境,那些簡單的問候,卻成了他在融入這裡最重要的動機。
剛來的時候,顧梓聿總是自己一個人坐在角落看書,周圍是吵鬧的同學們,而他卻總覺得自己格格不入。是張瑾妤把手伸到他的面前,掌心裡是包裝精美的各種糖果,“特意帶給你吃的”,她笑得陽光燦爛,那一瞬間,顧梓聿突然覺得天都明媚了。
她坐在他旁邊,給他介紹班裡的同學,還順帶分享一些無傷大雅的小八卦,時不時調皮地向他擠眉弄眼,那種輕松的氣氛消解了他的孤獨感,也讓他對這個城市、對這個新的環境感到了一點點歸屬感。不管是她的笑容,還是她溫柔的眼神,都像是某種無聲的承諾——無論他遇到什麼困難,她總會在他身邊,給他支持和鼓勵。每一次的微笑、每一次的輕拍肩膀,似乎都在告訴他:你不是孤單一人。
張瑾妤身上有某種天然的光芒,讓人不由自主地想靠近。
顧梓聿有些難過:這個陪伴了他好多年的女孩,不知道這次分别後,他們會在哪裡再次遇見呢?
誓師大會結束後,大家三三兩兩地走回教室:還剩幾天就是中考了,雖然早已勝券在握,不過一班的學生們都還是很認真地應對這場考試,紛紛拿出筆記或練習,進行最後的溫習。
除了顧梓聿。
顧仲景和宋熙和的效率超乎尋常的高,短短一個月就押着顧梓聿完成了語言考試。從注冊交錢到選時間最近的考位,他倆對顧梓聿的水平可謂是非常信任,根本就沒給他留下一點考前抱佛腳的機會。
顧梓聿沒有背詞彙書、沒有聽聽力機經,隻來得及看了看官方指南上的考題類型,連一篇模拟作文都沒練過筆。好在他選的考場,位于鹿大由校友捐贈的多媒體教室,配的都是高級貨,價值不菲的鍵盤超級給力,即使他在打作文草稿時耽擱了蠻久,超高的手速也給他挽回了不少時間。
雖然最後考的成績不是很高,但 105 分也早就超過了茱莉亞或柯蒂斯的錄取标準。接下來隻剩下專業面試了。按照宋熙和的意思,顧梓聿是提前去索倫做準備比較好,早點适應環境也不至于臨場緊張:反正這個中考對顧梓聿來說已經沒有什麼用了,何必無意義地浪費時間。
說實話,顧梓聿确實不在乎中考,但他在乎能和朋友們再多相處一些時間,尤其是張瑾妤。他知道這個女生将會有美好的未來:她會繼續讀書、吟詩、彈琴,在高中綻放光芒,成為衆人眼中的焦點,也許還會…還會站在一個相配的男生身旁,他們拉着手,漫步在大學校園,相互扶持、相互照顧。漸漸地,那個男生會成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