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小把戲,總能逗得一群孩子開懷大笑。傅堯曾經無數次想過,長大以後,他也要像小叔叔一樣,灑脫自在,遊曆世界。
那時候的世界是溫暖的,傅堯喜歡黏在傅秦陶身邊,像所有無憂無慮的孩子一樣,相信這份快樂可以一直持續下去。
可是一切都在某一天戛然而止。
那一天,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傅堯從家中樓梯上跌下,撞到腦袋,旁邊正巧無人看顧。等他被發現送醫後,才發現腦中出血凝成血塊壓迫了神經。當時主治醫生給出兩種治療方案供選擇,傅晉準主張保守治療,讓淤血自行吸收,但傅秦陶則氣勢洶洶地沖進病房,指責保守治療會害了小侄子,執意要選擇開刀取出淤血。
這事兒是不敢讓病榻上的老太太知道的,就唯恐她一下子接受不了。兩兄弟意見相左,按道理說,這躺在病床上的是誰的兒子,就聽誰說的怎麼救。不過當時的傅堯可謂是傅家最寶貝的眼珠子,傅秦陶也是說一不二的性子,最後是由老爺子拍的闆,做開顱手術。
手術很成功,本身血塊也不大,取出來的過程看起來倒是一切順利,然而,自這場開顱手術後,本來身強體健、堪稱小老虎的傅堯一下變成了病貓,三天兩頭生病,感冒發燒肺炎哮喘,甚至還休克過兩次。帝都所有領着帝國特殊津貼的兒科專家,都與傅堯混了個面熟。
大人們自然是很心疼,但傅秦陶更是自責,覺得是自己堅持的醫療手段不對,害得小侄子從此弱不禁風的,因此對傅堯更是小意逢迎,事事順從,如果傅堯開口想要天上的星星做玩具,依這架勢,傅秦陶也會爬上天去給他摘下來。
然而利欲熏心、人心難測,傅家兄弟二人天然對立,奪權之勢已成。不管傅秦陶心裡究竟是怎麼想,在那一年,局勢已然膠着,傅晉準一家,尤其是傅堯遇上的禍事不可謂不多。傅勁先偏心于幼子,而下面的人對這種無聲的縱容最為敏感,明裡暗裡的“無意”加害層出不窮。
傅晉準被逼無奈,進退兩難:身為人子,他不能公然違逆父親心意,隻能忍氣吞聲不違子道;身為長兄,他又不能對幼弟以眼還眼眦睚必報,必須寬忍友愛孝悌兩全。
這樣的困境下,縱使傅堯還小,也明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
沒有人告訴過他要怎麼做,但孩童其實沒有大人們所想象的那麼天真懵懂。當年僅六歲的傅堯在浴室裡被發現時,他渾身濕透,面色青白,左手手腕被割開了一條深深的傷痕,泡在溢着血水的浴缸裡,人事不省。
第一個發現他的人,是他的母親。
索菲亞剛剛陪同丈夫主持完一場宴會——不是什麼輕省的差事,他們宴請了幾位頗有勢力的老家夥,企圖獲得他們的支持。宴席上的每一張面孔都挂着笑,話裡話外卻透着試探與算計,老狐狸們談天說地從天地玄黃聊到宇宙洪荒,愣是沒吐露出半點真心話,隻想做牆頭草,趁亂撈一把就走。
女人疲倦地卸下首飾,走進浴室,本來是想泡個熱水澡放松片刻的,可當她推開浴室的門,眼前的一幕讓她的心髒瞬間停跳——
白瓷的浴缸裡,血水正緩緩地從溢水口滴落,赤紅色的水漬在地磚上蜿蜒成細長的痕迹。而她唯一的兒子,正浸泡在這血泊之中,毫無生氣。
女人連尖叫聲都來不及發出,“哐當”一聲暈倒在地。這樣的動靜驚動了房間外走動的仆人,直到傅晉準得知這一事故時,他按捺已久的怒氣終于一股勃發。
弟弟的步步緊逼已經令他頭疼很久了,這些年他隐忍、退讓,不是因為他不懂局勢,而是因為他不能先動手。困獸猶鬥,當下之際,他的好兒子已經以自己的性命為代價往他手裡遞了一把刀,他要是不狠下心來一擊緻命,如何對得起兒子的犧牲?
傅堯被送去搶救的時候已經失血過多,幸好最後搶救了回來。原來傅堯的腕動脈并沒有被完全割開,桡動脈的失血量相對不大,所以傅堯險之又險地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
在外人看來,傅晉準一向冷靜自持,無論面對再大的難事,從來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從沒這樣失态過。可此時的他卻憔悴消瘦,和一樣神色憔悴的妻子守在兒子的病床前。他什麼話也沒問,沒有斥責也沒有暴怒,沒有精神應對各種雜事,手下的人更沒精力去約束,隻是枯坐着,望穿秋水般盼着兒子醒來。
傅勁先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幅畫面:他也心痛,雖然這個長子在他心中沒有多大分量,但這個孫子他可是真疼的,親手抱過看着長大的感情不是做假的。如今看到孫子這樣恹恹地躺着生死不知,而一向精幹的兒子也像失了魂一樣時,傅勁先收起了這兩年修養出來的菩薩面容,怒不可遏地下令徹查。
所以,當一切線索都指向傅秦陶身邊一個很受器重的年輕人時,傅勁先的臉色就不那麼好看了。
他早隐約意識到這事情的複雜性,也知道長子與幼子之間的對立不可調和,隐晦地提點了一下往傅家外敵的方向去查,卻沒想到千提防萬小心,還是查到自己親兒子身上去了。
要說傅秦陶能狠下心來害他的親侄子,傅勁先是不信的,可證據就擺在眼前,無可辯駁。傅堯雖然還在昏迷,可他血液内查出的神經類藥物殘留和左手腕上那一道幹淨利落的刀痕卻是無可辯駁的事實——這種神經類藥物會使人意識模糊、肌肉無力,甚至陷入幻覺,而他的左手腕上,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刀口平整、力道精準,絕非一個六歲的孩子能自己割出的。
自殘者因為恐懼和疼痛,往往在制造出一道真正緻命的傷口前,會在同一部位留下許多深淺不一的試探傷,敢問哪一個才六歲的小孩能在服藥之後,狠下心、又有這樣的力氣和準頭在自己的手腕上深切一刀?
也說不清到底是因為對大兒子和大孫子的憐憫之情,還是出于對自己的威嚴被挑釁的憤怒,傅勁先一改往日作風,親自審人:他是不敢讓熬紅了眼睛的大兒子來的,誰知道到時候他抑制不住情緒會幹出什麼事來?
拷打持續了很久,年輕人的骨頭都被敲碎了幾根。審着審着,傅勁先本已飽經風霜的心顫抖了起來:嫌疑人的供詞幾無漏洞,差一點就能完美地自圓其說了,然而,就是差得這麼一點,那些無意中被遺漏出來的小馬腳,近乎直白地向他展現了究竟是誰不顧血緣親情,為權力甯肯兄弟阋牆。
他看着終于醒來的傅堯,略顯空洞的眼神,迷茫無助的神情,青白灰敗的臉色和左手腕上厚厚的繃帶,看着老大一家抱頭痛哭,這樣失而複得的心情,與他而言,竟是殘酷的選擇。
小小的傅堯沒有等到令他惴惴不安的盤問,似乎所有人都一緻認定他是被害者,畢竟沒有人會相信,一個稚童會是心機深沉的布局者。而傅秦陶,作為一個成年人,一個利益直接相關者,他也沒有等到一個解釋辯白的機會——他很賞識那個年輕人,幾乎與他同食同寝,加上年輕人不堪折磨,最終承認,雖然沒有受傅秦陶直接指使,但是他私心想為傅秦陶除去上位路上的障礙,以之作為自己将來的投名狀。
即便傅秦陶沒有授意這個舉動,但他的親信,為了替他鋪路,不惜對親侄子下手,甚至想僞造一場自殺案來掩蓋真相,這意味着他的野心和影響力,已經大到讓人願意主動為他殺人奪權,他被牽扯進意圖謀殺親侄子這樣的醜聞中,也是一輩子不得翻身了。這樣的供詞不但入了傅勁先之耳,也入了傅晉準之耳,包庇已成不可能,傅秦陶從此被剝奪了繼承權位的可能性,傅晉準理所應當地成為了傅家第五代的家主
但是,也許這樣的選擇并不是傅勁先的真正所願,于是在繼承了權位之後,自知并不讨父親歡心的傅晉準帶着一家人搬到了鹿城——雖然這個城市也算在華納帝國的政治經濟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但比起作為政治文化中心的帝都,隻能說是偏安一隅了。
傅堯沒有想到,這段他極力想要埋藏在記憶深處的往事,居然又這樣輕易地浮現在了眼前。自從他來到鹿城,按部就班地過家常日子、當普通學生,他就有一種錯覺,仿佛自己的确是一個普通人,仿佛自己從沒有為了自保做出這樣嫁禍他人的事。傷是他自己割的,那個人是父親早就安插進去的,最終他們扳倒了小叔叔,獲得了勝利,可是這樣的自己,又何嘗不令人作嘔呢?
過去的這平靜的八年,他和父母像一個真正的普通三口之家,享受了最平靜的幸福。而今,他将記憶裡最初那個早已被弄髒了的自己喚醒,有時,狠絕才能活到最後。這是他六歲時就學到的經驗,現在用上,應該還來得及。
軍車很快就到了目的地,他順從地被蒙上黑布條,被押下車。對方帶着他走了很長一段路,他能感覺到似乎有很多雙灼熱的眼神正投射在他身上。他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腰杆,挺起了胸膛:
他知道,在這種隻崇尚“強者為尊”的地方,他每多露出一份心虛和膽怯,都是替未來的自己又壘了一道障礙物。他必須告訴所有人,自己不是逆來順受的孬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