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刺目的白光刺得人頭暈目眩。
還有一百多天才迎來自己十五歲生日的傅堯被解下眼罩,被向前推得一踉跄。他鎮定地穩住自己身形,試圖忽略掉這粗暴動作給自己帶來的不适感——不知道是這基地本來就藏匿在深山老林,還是為了不露痕迹,這來時的山路那叫一個九曲十八彎,從來不暈車的他此時也有點找不着天南地北。
他眨掉因為一時生理不适而分泌出來的淚水,透過模糊的視線看到不遠處停着一輛軍用吉普,沒有挂牌。車邊站着一個膚色黝黑,膀闊腰圓的大漢,車門半開着,隐約可以看見裡面有個人影。
傅堯往四周看看,帶他來的人已經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他幾乎沒有猶豫,邁步向吉普走去。
仿佛天地間以那軍車為中心,正向外散發出無窮無盡的正壓,傅堯面上雖然沒表情,但實際上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克服心中那不安往前走去。沒有幾步的距離,那近似兩米高的大漢看着他走過來,微微側過身子,使傅堯得以看見那個倚在後座、雙腿架在前排座位之間的男人,放松而懶散的姿态,卻隐隐帶了點伺機而動的威勢。
“長官好!”
事實上傅堯連軍校都沒上過,更沒有經曆過正式的應征入伍程序,可以說是走了一個大大的後門,一時間他也不知道該怎樣做,隻是含糊地喊了聲。
“新人,”這聲音低沉沙啞,一字一句道:“我還不是你的長官。你是走後門進來的,知道吧?”
傅堯沒回話,他感覺到自己耳根“噌”一下熱了起來,火燒火燎的,他挺直了腰杆,擡起頭:“報告,我…”
該說些什麼呢?他不知道,這下才意識到自己的魯莽,毫無預案地被老頭子扔到這裡來,雖然說老頭子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最不會傷害自己的,但…凡事總有但是。
好在局面沒有更難堪下去,男人從車裡探出腦袋來,他笑了笑,招了招手,左頰上那道傷疤卻被牽連着更顯可怖。
“知道這裡是哪兒嗎?想進陸戰隊,得有幾把刷子。小子,跟上來,讓我們看看你有多能耐!”
傅堯無措地往自己身上看了幾眼:事發突然,他身上穿的還是昨天沒換下來的校服,坐了一天的車已經有了折痕。黑色法式領的白色短袖襯衫,胸前還繡着由一隻白鹿幻化而成的校徽,黑色滾白邊的長褲,鞋子也是慢跑鞋,隻有一點緩沖減震的功能,沒有任何支撐防水保暖等等技術輔助。
盡管傅堯至今已經遇見并親身經曆過許多困難挑戰,但作為本就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貴公子,優越的家庭條件在各種方面力所能及地讓傅堯享受到“最好”。要學習什麼,都有最好的老師;任何運動,都會配備最專業最安全的裝備。被要求在這樣的場地、穿這樣“不專業”的服裝運動,傅堯本能地衡量了一下身體受傷的可能性。
但就在他下意識想盡量誠懇地表示拒絕時,軍車已經緩緩開動,真的是“緩緩”,似乎就是在等着他追上去。傅堯一咬牙,跟了上去。
正為自己的前途疲于奔命的傅堯,不會想到在這世界的另一處,也有一個人和他一樣,為了替未來的自己争取到一絲的可能性,麻木地邁動雙腿。
顧梓聿還在默默地跑着。這是他的第二趟,萬裡長征才走了個開頭呢。
現在的天氣已不像剛開始那樣涼爽,太陽慢慢升到頭頂上,散發着十足的熱力,陣陣襲來的饑餓和困倦令他不停地出冷汗。顧梓聿小心翼翼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和節奏,他知道這個懲罰已經遠遠超過了自己的體能極限,還好他這半年還有堅持和低年級的學弟們打打球,體力沒有下降太多,不像一般的學生為了準備中考,已經有半年沒有過較激烈的體育鍛煉。
顧仲景站在車邊生悶氣:他沒有想到這孩子竟然如此倔強,說跑就跑。是否同意讓顧梓聿在在國内呆一年還不是最大的麻煩,他現在擔心的是顧梓聿憑着一口氣跑下來結果卻把身子跑傷了。
自己明明知道這孩子的脾性,還硬要和他置氣。這又是何苦呢?
看着那道堅定的身影,顧仲景想叫停,卻又清楚地意識到不該開口:他當然知道,顧梓聿現在已經将身體的節奏調至了最佳狀态,如果現在貿然打斷他,卻又無法給他一個滿意的回答,顧梓聿勢必是要繼續跑下去,直到逼出一個答案為止,而這樣繼續下去帶來的會是翻倍的痛苦和傷害。
他知道男孩前段時間才大病初愈,早上起來還沒有吃飯,可是他卻不能因為這份心軟而輕易投降。顧梓聿跟他這麼多年,從來沒有提過這麼過分的請求,聽起來很合理,但這些事哪是如他想象這樣的這樣簡單?他不想答應,甚至想把這小孩拽過來摁在地上狠狠打一頓,不聽話就打斷腿,看他怕不怕。
慢慢跑着的顧梓聿正好經過他身邊,男孩顯然不知道自己此刻正被顧仲景在心裡摁倒狠揍呢。
看來是被氣得狠了,顧仲景俨然已經忘了,自己曾發願不再對顧梓聿動棍棒。
第二趟,跑了有全程的五分之二了,他的身體接近第一次臨界點,雙腿如灌鉛一樣沉重,空氣裡很安靜,他能聽到自己的心髒“咚咚”地狂跳,他盡力平穩呼吸,朝前看去,看不到的是棧道的盡頭,偏偏,他的胃從深處傳來一股壓抑的疼痛,好像有一隻沉睡的小怪獸終于蘇醒,正張牙舞爪地準備大鬧一場。
第三趟。顧梓聿沒有想到自己已經跑下兩個9.8公裡了,他真心實意地笑了笑,為自己所意想不到的潛力。沖過第一次極點的他現在似乎覺得身體輕了些,然而要命的是,他的胃越來越疼,加上昨晚休息的不好,現在出了一頭汗,海邊風又大,他的頭也開始疼,好像裡面有東西在撞,東一耙子西一榔頭的,他覺得視線都疼模糊了,顧仲景剛剛踹的那一腳倒不怎麼顯得疼了。
他無力地向前邁步,像是去奔赴一場注定會失敗的戰役。速幹的運動衣濕了又幹、幹了又濕,風吹過蝕骨的冷,顧梓聿在心裡暗罵了一聲。
如果知道顧梓聿這樣嫌棄他合體的功能運動衣,傅堯一定會罵他一句“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他此時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跟着遠處飛揚起漫天黃土的軍車,沒命地跑着,完全沒有平時那副清冷矜貴的貴公子樣。平日裡整潔的校褲褲腳沾滿了泥點,而深灰色的慢跑鞋早已辨不出原樣。那軍車就不遠不近地吊着他,始終不令他落隊。
傅堯還殘存着一點點理智,他看了看腕表,根據預估的平均速度,大約算出他們已經跑了十多公裡。
傅堯不是一個擅長跑步的人,或者說,他擅長的唯一一項體育運動是遊泳。跑十公裡,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的距離,但是奇怪的是,他就這樣無知無覺的跑了下來,盡管有些狼狽。他此時隻能理解為,想要留下來的欲望超過了一切,令他奇異地跨過了體力的桎梏。
張瑾妤有一段時間曾非常迷《吸引力法則》,這本書講的是,如果你執着地相信一件事,相信自己會得到它,那麼連宇宙都會來幫助你。
傅堯那個時候對張瑾妤的“天真”嗤之以鼻,可如今看來,也許是對的呢?他從疲憊的大腦分出一個小角落,專心緻志地想着三個字:“留下來!”。
顧梓聿也專心地想着三個字,這是他自己也沒想到的、被埋藏在内心深處的秘密,如今體力流失,這三個字反而不甘寂寞地浮了上來,在顧梓聿的雙眼前飄來飄去、在他的雙耳旁反複念誦。
張瑾妤。
很有意思,不是嗎?
顧梓聿這時才認清自己的内心:為什麼昨天晚上會失眠?為什麼直到今天他才找顧仲景說着自己不想出國?
為什麼?
因為昨天傅堯被取消學籍了。
他痛心疾首地想着,承認這點就這麼難嗎?之前他還興緻勃勃地查着茱莉亞和柯蒂斯的資料,他想着這一年提早去可以去旁聽,去紐城街頭拉琴,去百老彙混混,甚至去組個地下爵士樂隊——他其實還會一點薩克斯,鋼琴也會一點。
但是,所有的這些幻想都建立在傅堯喜歡張瑾妤,張瑾妤喜歡傅堯,張瑾妤和傅堯會在一起的基礎上。如今,第三條已不可能成立,他有些心酸的想,好歹是自己先認識張瑾妤的,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吧,正所謂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手足可以斷,衣服不能換,死道友不死貧道…
呸呸呸,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顧梓聿有點鄙視自己:怎麼一點覺悟也沒有?可是轉瞬他就放棄了,自暴自棄地讓自己沉溺在記憶裡女孩的微笑中。他想到自己剛剛轉學到鹿城實驗小學,站上講台介紹自己的時候,台下那個紮兩個羊角辮的小姑娘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大大的眼睛很明亮,帶着點好奇,但更多的是友好和歡迎,立刻就讓惴惴不安的他心安了下來。
古人說,心安處即故鄉,對于顧梓聿來說,呆在張瑾妤身邊就像一片安定片,可是吃多了也會有長眠不醒的危險。他已經意識到了對方對于自己不同一般的影響力,可是他不想清醒,這種微醺的快樂令他很上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