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腦的快樂沒能解脫身體的困境。顧梓聿史無前例地迎來了第二次臨界點。他的腳步不可抑制的慢下來,此時,雙腿都好像針紮一樣,他猜可能是毛細血管爆裂了,喉嚨的血腥味已經存在很久了,胃裡翻滾着,有熱流要湧上來,顧梓聿知道自己不能停——他已經完成了第三趟,隻剩下最後一趟了,就差最後一點……
通常事情的發生是不以意志為轉移的。顧梓聿腳下一軟,來不及抓住身邊木棧道的欄杆,膝蓋狠狠一磕跪倒在地。之前規律起搏的心髒突然瘋狂跳動起來,隆隆的心跳聲幾乎炸開了顧梓聿的耳膜。他什麼也顧不得,條件反射地大張開嘴,但胃是空的,連嘔了幾次,隻有黃綠色的胃液和膽汁,顧梓聿怕有遊人接近,用着僅剩的力氣想極力控制自己不這麼狼狽,卻仍止不住嘔,滿頭滿臉的汗,涕淚泗流。
顧仲景眼睜睜看着那道身影矮下去,又聽見了那撕心裂肺的嘔吐的聲音,他一時慌張,緊忙向那方向沖過去,等看到男孩時,心是狠狠一抽:
男孩跪倒着,地上是一灘摻着血絲的黃水,男孩聽到他的腳步聲回過頭來,漂亮的鳳眼眼角泛紅,臉被眼淚劃得亂七八糟,眼睛仿佛沒有焦距,但看到他過來又連忙低下頭用力撐起自己的身子,一邊歪歪扭扭地站起來一邊斷斷續續說着“我能行”。
顧仲景簡直心痛的不得了——他是親眼看着這孩子把自己跑成這樣的,連罵幾句:“都成這個鬼樣子了還跑個屁!”
這是從來沒在顧梓聿面前說過的粗話,所以即使是筋疲力盡,顧梓聿也吃驚地瞪大了眼。不管是為了什麼原因,他不想放棄這個機會,隻剩下十公裡了,他可以完成的...他必須完成!
“别跑了,不許跑了!你再跑試試看!!”顧仲景氣憤又無奈地發現自己不能奈何這個犟小子。他看着男孩勉強支撐着用沙子蓋了嘔吐物,重新開始慢慢跑,簡直想要再一腳踹上去,可是又心疼又不舍得。
是他把這孩子一把一把拉扯大的,怎麼舍得看他這樣糟踐自己的身體!
“好了,别跑了,你赢了!” 男人洩了氣,大聲向着男孩的背影喊道,那背影僵了一下,卻沒立即停下來,而是慢慢繼續跑——顧梓聿太了解他了,如果沒有得到确實的保證,他是不會相信的,就憑這幾個模糊的字眼,他随時可以反悔。
“好!我答應你!你可以再留一年,再繼續上高一,滿意了嗎?!我向你保證了!”顧仲景氣的大吼,看到那個男孩終于停下了腳步,他連忙沖上去扶住他,男孩卻已經沒了力氣,軟倒在他懷裡,全身都微微顫抖着,冷汗一陣陣出,很快就也弄濕了顧仲景。
遠在泥濘中的傅堯卻沒有這樣的好運氣,能夠有一個溫暖的懷抱給予他支撐,有一個人為他心疼。在山裡摸爬滾打,現在的他,白襯衫也髒了,就連臉上都被樹枝挂到挂了彩,這時才隐約想起,似乎在哪裡聽過一個名詞,“越野跑50公裡”。
真的要跑50公裡嗎?
他看着仍在前頭趾高氣揚的軍車,腳步卻不由自主地慢下來。他的心裡燃起一團火,的确,他傅堯不是一個會服輸的人,然而有的時候,意志再堅強也打破不了身體的極限,在疑似跑了四十多公裡的時候,傅堯再跟不上那團越開越遠的墨綠色影子,他疲倦地閉上雙眼,就如一片真正的落葉一般,委頓在泥地裡。
迷糊中,他感覺到有人走到他身邊,蹲下身來查看了一番,還隐隐約約聽到半句“…這麼差勁”。他想站起來反駁,說自己是很有潛力的,然而他的眼皮沉重得像是墜上了千斤墜,他放棄抵抗,跌入了更黑暗的深淵。
累暈過去的傅堯如果知道醒來之後會迎接什麼,一定不會選擇在潛意識裡死命強迫着自己快速醒來。不錯,他雖然最後丢臉暈倒了,可還是破例成為最年輕的陸戰隊成員。
然而,作為一個履曆一片空白、沒有任何可取之處、從沒有獲得過任何一項榮譽哪怕是“内務标兵”的光杆小兵,傅堯雖然住進了門上貼有自己名字的宿舍、領了一箱子的作訓服常服禮服另種種裝備、還領了自己的槍械,還第一次被人領去洗澡吃飯,但這裡的每個人都當他是透明的一樣——
在基地穿梭的一下午,一路上有無數軍銜不一的官兵從他身邊走過,卻對這個生面孔視而不見毫無興趣。傅堯有些消沉,而後又有些憤怒:因他居然也就真的成了透明的一樣,除了一句輕飄飄的“等着”,連着兩天沒有人告訴他應該幹什麼。
隻可惜,傅堯當時沒能理會這份好意。如果他預料到今後的日子将會是多麼的水深火熱,那麼他一定會無比的懷念那兩天無聊而悠閑的日子的,隻可惜現實生活不是小說,人沒有時光機回到過去。
由于現在并非征兵季節,基地訓練處隻迎來了傅堯一個新兵,卻有兩位總教官和五位主管不同科目的教官在崗,這樣的配置足可以預見未來傅堯的日子會是多麼的凄慘。他24小時都被十四隻眼睛死死盯着,每天從起床時被褥的疊法到吃飯前必須背誦的條例都是訓練的内容,按照指揮官的命令,他在這個訓練營的時候,不會比囚犯享受更多的自由。
傅堯在結束一天的訓練、累趴在床上卻在兩個小時後被緊急鈴聲驚醒的時候,煩躁地想到,也許囚犯還比他過得安穩幸福呢。
還未滿十五歲的傅堯幾乎每天都被折騰得死去活來,隻剩一口出的氣了。正常情況下,每天訓練至少十四小時,項目包括但不限于五千米、一萬米、兩萬米負重限時障礙跑,各種槍支武器的學習和射擊訓練,徒手格鬥和基本搏擊的學習,甚至還有跳傘、攀登等科目,武裝泅渡對傅堯來說都算是休息了。
他從來沒有過這樣大的訓練量,剛開始很是吃不消,有時想要耍點小聰明偷點懶,但這些都逃不過教官的眼睛,任何違規都會受到嚴厲的懲罰。動作變形要罰、訓練成果不達标也要罰。罰站軍姿暴曬或俯卧撐都是家常便飯,傅堯最怕的是上單杠做仰卧起坐,他之前從來沒有做過這個動作,而懲罰數最少都是五十起,這樣倒吊着血液都湧到頭上,而汗水常會滑落到眼睛裡,蜇得生疼,可教官就站在一旁虎視眈眈,他也不敢擦,否則軍靴一腳就踢上來了。
在這樣高強度的體能訓練之後,傅堯還需要學習繁多的理論知識。
之前,傅堯很疑惑怎麼會有人在上課時睡着,而現在他終于體會到了這種痛苦。在極緻的勞累之後,悶熱的夏天加上體力的透支使得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這時還要聽着那些複雜的拗口的戰術名詞戰略原理做筆記,人很容易就昏昏欲睡。通常他會用筆尖戳着自己,用這樣的疼痛來幫助自己保持清醒,可有時困到極緻了,他也會忍不住在理論課上打盹。
這當然是更嚴重的錯誤。那一次,傅堯感覺到自己的眼睛似乎才閉上了三十秒,就被教官揪着領子提起來,一路拖到暴烈的太陽下。教官命令他脫去作訓服上衣,隻保留體能服上衣,雙手抱頭,雙肩打開,挺直站着。
“為你的錯誤,六下,士兵。”
傅堯從來沒有受過體罰。他聽過教官威脅“讓你嘗嘗武裝帶的味道”,但從來沒有想到這麼快就成真。他的手不自覺地顫抖,解下自己腰間的武裝帶,遞到教官伸出的右手上。他遲疑着脫下上衣,隻留下一件單薄的迷彩半袖體能服上衣,眼睛死死地盯着正前方,雙手抱頭,雙腳與肩同寬,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疼痛的降臨。
烈日曬得傅堯有點發懵,然而很快清脆的破空聲響起,一記皮帶狠狠咬上他的後背,傅堯忍不住一聲痛呼,身體忍不住躲閃,結果得到教官快準狠的第二下,結結實實地落在同一處。他感覺到傷痕很快就腫了起來,疼得他一下流淚。
他從來沒有過體味過這樣的疼痛,違逆本能地順從承受是一件很難的事。
“士兵,你忘了報數,第一下不算。”
傅堯大聲地、幾乎是吼出“一”來——這樣的體罰不能呼痛,他隻能盡量喊着報數,用于轉移這撕裂的疼痛。
第三下,第四下接踵而至。傅堯希望教官趕快一口氣打完,但教官停了一會兒,似乎是想讓他充分品味疼痛的餘韻。當傅堯等了一會兒,肌肉慢慢放松時,皮帶又忽然而至,直要痛入骨髓。傅堯覺得自己簡直要被攔腰打成兩段,在第六下時咬破了嘴唇。
他使上了所有的意志力,才迫使自己忍完第七下并且大聲報數,然而聲調已經變了。他覺得整個後背都被烈火焚烤一般,除了痛覺身體所有的感知都失靈了,有兩處各疊了兩道傷痕,腫的飛快。
“現在還想睡覺嗎,士兵?” 教官把他脫下的作訓服遞給他。傅堯一邊輕手輕腳地穿上衣服,試圖不碰到被抽腫的背,一邊盡量穩住自己聲線答道:“報告教官,不想!”
“好,那就回去繼續上課。”
沒有上藥,沒有休息,受罰結束後立刻再回去上課,破了皮的傷被愈來愈多的汗水蟄着,傅堯一邊記筆記,一邊警告自己,記住這個教訓,别再讓自己受皮肉之苦。
下課之後,傅堯幾乎是拖着身體回到營房的。他從來沒有這樣狼狽過——在傅家,他從小接受的是精英教育,學的是如何優雅得體地處理政治、經濟和人際關系,而不是在經曆過一頓嚴苛的體罰之後繼續在泥地裡匍匐前進。
他很清楚,自己必須盡快适應,否則,他會成為所有人的笑話。既然不能改變環境,那就改變自己。他必須讓自己習慣這裡的規則——犯錯就要受罰,弱者就會被淘汰。允許懲罰變成日常,當疼痛成為習慣,他就不會再畏懼它。
這裡和外面的世界不一樣,有自己的規則,沒人知道他是誰,沒有任何人會因為他的姓氏而對他手軟,他隻能靠自己的實力來赢得尊重。
傅堯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心中隻有一個想法:既然已經選擇了這條路,那就沒有回頭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