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九點,柏指揮準時走進排練室,卻驚訝地發現,據說應該病恹恹躺在家裡床上的一提首席,此刻居然好端端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正用絨布蘸了點清潔劑,仔細地擦着被松香粉沾染的琴面。
“你怎麼來了,不在家裡好好歇歇?你父親昨天替你請假了,說是你胃病犯了,現在怎麼樣?”
“柏老師,”顧梓聿一擡頭看到來人,連忙站了起來,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
“其實沒什麼大礙,我睡一覺就好了,咱們任務緊,排練比較重要嘛,抱歉啊,讓您擔心了。”
“哎,可别這麼說,你可是我的首席啊,我不擔心你擔心誰去?身體要注意啊!你們年輕人,就是不把這胃疼當回事,是吧?想當年我年輕的時候…”
“哎呀指揮您就别提了,好漢不提當年勇,還是趕快開始排練吧,今天任務重啊!”
坐在顧梓聿身邊的姜明珺笑着打斷了柏嘉輝的話,抖了抖手裡厚厚一沓分譜。被打斷話頭的柏指揮倒是沒有很生氣,事實上他很是偏寵這個小女孩,于是一副遷就的表情:“行行行,聽你的,開始排練吧。”
顧梓聿自覺地站起來,将弓子架在弦上,不疾不徐地給了大家一個标準 A,各個聲部都有條不紊地跟着開始校音,一時間整個排練室裡“La”的聲音此起彼伏,他環顧四周,見一切順利,才又坐下——柏嘉輝不知道他有多想來這個排練,不但是因為他喜歡,更因為可以借此逃開和顧仲景一起單獨相處。天知道由于自己的膽大妄為,從昨天自己跑到吐暈被背回家後,顧仲景的臉色有多麼差勁......
今天的排練和以往有所不同,在保持本來樂團編制不變的情況下,還有當地軍樂團的管樂分部來給予支援。原來,為了迎接今年夏季在鹿城舉辦的國際音樂節,除了演奏一些固定的經典曲目之外,鹿城學生交響樂團還會上演一部新的交響詩《金帆号角》,而這首作品中銅管和木管樂器的應用更加豐富一些,相應的也要多些外援。
這部作品是今年華裔著名作曲家林生一特意為鹿城學生交響樂團所作的。
林生一和不久前剛逝世的吳宏禮是至交好友,去年他回華納探望老友,并親自觀看了三場鹿城學生交響樂團的排練和演出,深深地被這些學生們盎然的精神面貌和精湛的演繹技術所打動,決意為這些可愛的孩子創作一部作品。又因為鹿城學生交響樂團的前身是由吳老師帶頭組建的金帆交響樂團,所以這部作品定稿時就被起名為《金帆号角》,祝願着金帆樂團能乘風破浪,一往無前。
林生一以“金帆号角”為題,幻想了一場英雄海上冒險的叙事史詩。整首交響詩分為四個章節,作品從開篇的光明與宏大,逐漸過渡到風暴與困境,再到最終的勝利歸來,每一章都充滿了變化與沖突。
第一樂章是《金帆》,作品開篇于朦胧的晨曦,C大調 4/4 拍描繪了船從港口啟航的場景。圓号象征着映在海面的晨光,低音大管和大提琴以柔和而富有流動感的旋律鋪陳出甯靜的港灣景象。海風輕拂,遠處号角聲響起,音部漸漸堆疊,弦樂和銅管交織,主旋律第一次出現,悠揚且富有力量,風帆鼓起,随着定音鼓的加入,金帆号帶着對未來的憧憬和雄心壯志揚帆起航了。
第二樂章《風暴》,用 d小調 6/8 拍描繪了船隊遇到風暴的情景。海浪翻滾,烏雲壓頂,風暴突如其來。弦樂以快速上行的琶音表現洶湧的海浪,木管樂器模拟呼嘯的風聲,樂團使用重音、強烈的對比和斷奏來表達緊張、混亂的氛圍,節奏變得急促、失控,銅管和打擊樂将風暴的轟鳴展現出來,狂風暴雨沖擊着甲闆,海員們奮力掌舵,樂章在風暴的最強烈處戛然而止,留下短暫的寂靜。
第三樂章名為《孤獨幻夜》,是神秘而迷幻的印象派風格。c小調 4/4 拍慢速鋪陳了夜晚的寂靜和孤獨,船隊漂泊在無人的海上。在經曆了風暴後,海面變得異常平靜,天空呈現出奇異的色彩,豎琴撥奏,弦樂營造出朦胧的光影變化,單簧管和長笛交織出如夢似幻的旋律,弦樂和木管代表了寂靜的夜空,主旋律再次反複,弦樂的低音部分營造出空曠與失落的氛圍,仿佛船員們在風暴後失去了方向。
最後的樂章是勝利歸來的《曙光》,E大調 4/4 拍,燦爛而抒情,歡快且有力量。随着海面開始恢複平靜,曙光照亮海面,樂曲的主題轉為明亮,弦樂和銅管奏出莊重的主題,描繪了象征着希望、決心、光明的黎明的曙光。打擊樂表現出步伐堅定的前進,節奏穩定而富有沖擊力,帶着一種從黑暗中走出的勝利感。經過種種挑戰,船隊最終回到家園,歸來的号角聲高昂激烈,樂團使用強烈的音響效果來表現凱旋歸來的勝利榮耀:銅管奏響輝煌的主題,比之前更為寬廣而清晰,弦樂奏出溫暖而悠揚的旋律,鼓聲、打擊樂交替響起,仿佛海浪拍打着熟悉的港口,最後,樂團在輝煌的和弦中結束,像一道金色的光輝映照在船帆上。
大家都很期待能夠演繹這部作品——這是多大的榮譽和幸運啊——這是完完全全屬于他們自己的曲子!即使是沉穩如顧梓聿,也不願意錯過它的第一次排練。此刻他正用目光撫摩着那還散發着淡淡油墨香的嶄新的曲譜,如果說的肉麻一點,那目光溫柔得仿佛用多情的指尖描摹戀人溫熱的胸膛。
顧梓聿剛考進樂團的時候,吳老師的頭發還沒全白,說話是那麼的中氣十足,而“金帆樂團”的金字招牌還高高地懸挂在青少年宮地下一樓的大排練場,盡管已經有些斑駁。
那個時候金帆樂團已經成立了二十多年了,是全帝國第一個完完全全隻由普通中學生組成的大型交響樂團。應該說,吳老師為了這個樂團的成立和發展,付出了巨大的心血。
吳老師的前路沒有榜樣可供描摹,這支樂團的從無到有,貫穿了他的一大半生命。顧梓聿并沒有見識過建團初期的窘迫與艱辛,但他仍然可以從之前樂團師兄師姐的隻言片語中略微感受到一點。
是吳老師,不僅吸納了自己的優秀學生和學生的學生,還跑遍全城挑選适合的苗子;是吳老師,和有關文化方面的領導軟磨硬泡,才要來了這麼大一片場子和一筆不多不少的津貼。吳老師放棄了很多報酬高昂的演出機會,卻甘願義務地、甚至有時候還要倒貼錢地來訓練調.教一群剛來時什麼都不懂的小孩——最開始,大部分團員連交響樂團是什麼樣的、指揮棒該怎麼看都不懂,是吳老師手把手教導,一個音一個音一點點摳出來的。
金帆成團所演奏的第一支曲子,就是《土耳其進行曲》,而這首曲子也是所有新入團的孩子排練的第一首曲,永遠都被放在譜夾中的第一頁。
吳老師年輕的時候經曆過那場動蕩,所有的音樂知識都不成體系,堪稱野路子出身,無門無派,沒有靠山,因此年輕時作為小提琴演奏員,也沒有得到什麼被主流所承認的榮譽。
然而,他卻是一位出色的指揮家,更是一位優秀的音樂啟蒙教育家。他不但一前一後培養出了宋熙和和顧梓聿這兩個出類拔萃的學生,還帶出了一隻高水平的學生交響樂團:金帆不僅在國内比賽中多次獲得金獎,還代表華納帝國在維拉特汗國首都莫申科舉辦的世界學生交響樂團的比賽中奪得了第一名,在更多其他的比賽中也取得了很多不菲的成績。
可是自從金帆表現突出引人注目,慢慢成為鹿城的一張閃光的名片時,事情就變了。文化局的領導幾次莅臨,先是“高度贊揚樂團在吳老師帶領下所取得的成績“,話音一轉就變成“老先生一人身兼數職、為管理樂團實在是超負荷運轉了”,而後又接着“為利于樂團的持續健康發展提幾點建議”,話外音是要把這隻民辦的樂團收編為央音鹿城附中所有,這還不算完,他們計劃“為進一步打造這個品牌,在鹿城引進具有高水平專業知識的藝術人才,給予指導”。
沒澆過水,看别人家樹上的桃子熟了就想摘,這已經很說不過去了,還想着把果農一腳踢開,将果子占為己有,是不是有點太無恥了?大部分學生們都出自于不同的學校,隻有周中的晚上和周末有時間聚在一處排練。如果把這支樂團收為央音鹿城附中獨有,在短期來看,是能夠集中訓練,提高效率,可是那些不屬于央音附中的普通學校的孩子該怎麼辦?他們難道就要這樣被慢慢排擠在外嗎?
吳老師年輕時是個脾氣很火爆的人,敢憑着一腔意氣和領導拍桌子扯嗓子,可現在年紀大了,知道事情不是這樣做的了,沒辦法,為了那些孩子,他一把年紀了低聲下氣,豁出臉皮去磨上面的的領導們,最終好不容易把這塊肥肉從央音的嘴邊搶下來,改編成為了鹿城學生交響樂團。
雖然失去了“金帆”這塊響亮的牌子,但,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現如今,斯人已逝,被三顧茅廬請來的客座指揮柏嘉輝,經過了一段時間的磨合,成為了鹿城學生交響樂團藝術總監、首席指揮。
柏指揮的個人氣質和吳老師簡直是兩個極端:柏指揮高瘦,人溫文爾雅,文質彬彬;吳老師則矮胖,是性情中人,嬉笑怒罵皆由心。兩位老師都很嚴厲,表現地卻不一樣:學生們不專心或不認真,練得不好,柏指揮隻是口頭地批評幾句,但那嚴肅的語氣和強大的氣場常常能把學生吓得噤若寒蟬,而後好幾天都怕地繞道走;吳老師呢,能動手絕不動口,對男生是一腳就踹上去了,對女生還是溫柔點,但也免不了幾句罵,不過下了課大家還敢跟他鬧,沒大沒小的。
隻可惜,這樣的場景,以後不會再發生了。
顧梓聿一時間有點難過,但他坐的離指揮席最近,柏老師又新來到這個樂團,磨合期還沒過,他不想流露出太多個人情緒,令柏指揮誤會自己和他生分——指揮和一提首席之間必須沒有隔閡,否則會極大地影響整個樂團的氣氛。
他略低下頭,斂了眉眼,看不出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