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自己座位上,第一小提琴聲部第一排外側,就在指揮台左手邊,離觀衆最近的距離。他先對着台下的觀衆鞠躬示意,然後率先就座,姜明珺跟着在他左手邊坐下,然後是黃子棟,落座在第一小提琴聲部第二排外側,顧梓聿的後方。大家有條不紊地找到自己位置,木管調整譜架高度,大提琴和低音提琴調整琴架帶子,打擊樂手檢查鼓槌和定音鼓踏闆的位置。
顧梓聿環視四周,見大家都坐定了,站起身來向雙簧管劉昊然示意,劉昊然給了一個 A 音,顧梓聿穩定地調音,弦樂組先,然後是木管和銅管,整個過程迅速而安靜,樂團的專業和紀律感不言自明。
林生一就坐在台下視線最好的座位之一,他看着這一群年輕人認真專注地準備着,很是感慨。這部曲子是他傾盡心血的力作,但老朋友卻沒來得及親耳聽見。
他靜靜地坐在觀衆席裡,雙手交疊放在膝上,目光溫柔,等待着演出的開始。
調音結束,顧梓聿輕輕點頭,安穩坐下。舞台側門再一次打開,柏嘉輝從後台走出,舞台燈光亮起,台下響起掌聲。樂團成員們一齊坐直,所有人目光投向指揮,柏嘉輝微微颔首向觀衆緻意,而後沒有一句廢話,轉身面向樂團,指揮棒緩緩舉起——
鹿城學生交響樂團終于迎來了屬于他們的高光時刻。
指揮棒輕輕一落,圓号的旋律悠然響起時,林生一下意識地點了點頭,指尖微微敲打着座椅扶手,像是在無聲地指揮着自己熟悉的旋律。晨曦的微光和海面上的波光粼粼在小号、長号和低音管的鋪陳下緩緩展開,中提琴和大提琴以柔和的和聲勾勒出靜谧的港灣,琴弓在空氣中劃出優雅的弧線,恰如船隻劃破海面的第一道痕迹。
當主旋律首次出現時,銅管與弦樂交織,各聲部的層次感被柏嘉輝精準地掌控着,定音鼓低沉地轟鳴了一下,柏嘉輝的手勢微微向上,一個精巧的漸強,像是水手們正在合力揚帆,風帆在海風中鼓起,樂團的聲音瞬間變得飽滿。
然而,不管排練的時候有多完美,現場表演總會有一些小瑕疵。就在這個樂章接近尾聲的時候,第一圓号忽然有個音沒有踩準,微微偏高了一點,柏嘉輝表情鎮定,給出了一個細微的提示手勢,示意銅管組立刻調整呼吸,并且示意弦樂組的和弦銜接補救。顧梓聿立刻反應過來,用誇張的肢體動作帶領弦樂組加強旋律,使樂團得以平穩過渡,觀衆幾乎沒有察覺到這個小插曲。
随着指揮棒猛然向下一揮,第二樂章開始,音樂頓時轉入 d 小調的狂風驟雨!
小提琴開始急速的上行琶音,宛如一股接一股拍擊甲闆的狂濤,大提琴和低音提琴的顫音像是壓頂的烏雲,長笛和單簧管交錯地吹出尖銳的滑音,模仿着狂風呼嘯的聲音,整個樂團的音色從平和的啟航陡然轉為驚心動魄的航行困境。
林生一微微皺眉,弦樂的顫音、木管的呐喊、打擊樂的狂風驟雨,這些演繹都比他最初構思得更加洶湧,更加具有侵略性。甚至在某些地方,指揮調整了節奏,使得風暴的爆發比他原本設想的更加突然。他沒有想到,這支年輕的樂團竟然敢于在他的作品裡,注入這樣的張力。
這段音樂需要極高的精準度,每個樂手必須緊密配合,掌握風暴的節奏感。然而,就在樂曲進入最猛烈的部分時,有小提琴因緊張而手滑,弓毛刮到了相鄰的琴弦,發出了刺耳的雜音!
顧梓聿一驚,本能地微微前傾,但經曆了這麼長時間的排練,大家都訓練有素,整個小提琴組在不知不覺間巧妙配合,柏嘉輝也做出一個快速的補救手勢,打擊樂和銅管立刻加重節奏,将突兀的雜音巧妙掩蓋在風暴的怒吼中。
音樂繼續奔騰,終于在風暴最猛烈的一刻驟然停頓,整個音樂廳裡一片短暫地死寂,如同被風暴吞噬的刹那。
然後,低音提琴的一聲低鳴,夜晚降臨了。
第三樂章開始,樂團剛剛從風暴後的寂靜中恢複,首席小提琴先獨奏出一個自由節奏的、帶有裝飾音的吟唱式旋律,像是船員在黑暗中低語般訴說。顧梓聿刻意拉長音符之間的停頓,制造出回響般的空曠感,仿佛四周隻剩下茫茫大海,觀衆都随之沉浸在這海上茫茫的夜色之中。
林生一的呼吸微微一滞,他聽得出來,這段旋律已經不是“海上的孤獨幻夜”,而是首席小提琴自己的故事,是迷惘,是困頓,是成長,是站在命運的潮頭上,試圖尋找自己的方向。
——他們理解了這部作品。而且,他們已經把它變成了自己的東西。
他還記得首席小提琴這個孩子,他是老朋友的愛徒,曆史上第一個梅紐因全獎得主,未來不可限量。
柏嘉輝此刻沒有動作,隻是靜靜地注視着顧梓聿,給予他音色與節奏自由發揮的空間,任由他在這片夜色中獨自航行。整個樂團都在安靜地等待,直到柏嘉輝輕輕擡起指揮棒,大提琴張博文和顧梓聿一個默契的對視,輕輕帶領大提琴組加入了一些低音,低音提琴奏出一連串緩慢的下行音階,仿佛遠方傳來的海浪聲,柔和卻隐隐帶着波動,鋪墊着和聲,和顧梓聿對話。
柏嘉輝深知這部分演繹需要依靠情感的渲染,他放慢了手勢,引導着每個聲部、每一個音符流暢地交融在一起。随着樂句的推進,小提琴集體加入了,旋律開始向上攀升,音符變得更連貫,像是終于看見了遠方的星光。弦樂的弓速加快,音色更加堅定,更有力量的樂句鋪展開來,如同夜海上拉緊的風帆,重新捕捉到了風向。
夜幕低垂,音樂從喧嚣轉為寂靜,豎琴撥動着微光般的音符,主旋律再次回歸,但變得幽遠而孤獨。
當黎明的曙光終于灑向海面,第四樂章 E 大調的旋律逐漸漸強,充滿了光輝與希望。随着柏嘉輝的引導,主旋律在弦樂與銅管的輝映下漸漸變得堅定而清晰。銅管奏出勝利的凱歌,定音鼓的鼓點密集而堅定,仿佛航行歸來的船隊在港口靠岸。此刻,所有人都沉浸在這最後的輝煌之中,剛才所有的小失誤、緊張和弦上的顫抖都已被勝利的号角所掩蓋。
随着最後一段高潮的到來,樂團的每一名團員都似乎進入了一個忘我狀态。而整個樂章最終長線條的漸強和爆發,帶來了全場的最高潮。柏嘉輝的手勢也越來越激烈,長發甩動,他完全投入其中,目光緊盯着樂團成員的每一動作。
“這是我們的曲子!”樂團在這強大的情感沖擊下,全體成員一起将這一樂章演繹到極緻。
最後一記輝煌的和弦響起,像一道金色的光輝映照在船帆上。
當最後一個音符消散在空氣中,整個音樂廳沉寂了幾秒鐘,随之而來的是如雷鳴般的掌聲。全場的觀衆都站了起來,發出無盡的喝彩和掌聲。
林生一也很激動,他緊緊閉上眼,呼吸急促,指尖微微蜷縮,像是仍然握着什麼,卻又松開了。這一刻,他知道,《金帆号角》已經不再屬于他,而是屬于這個舞台,屬于這一群正在用音樂講述它的年輕演奏者。他聽見了勝利的歸航,聽見了那些掙紮過後堅定的步伐,聽見了這群年輕的演奏者用他們自己的方式,诠釋着這場航行。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寫下這部作品的作曲家,而是一個見證者,見證着它如何在新的航行者手中,被賦予新的靈魂。
柏嘉輝松了口氣,向所有團員投去欣慰的目光。他的手輕輕指向顧梓聿,向這位在整個演出過程中中流砥柱、穩如磐石、化解數次危機的首席表達了無聲的認可。顧梓聿順勢站起,向所有觀衆鞠躬。
也向天上的吳老師鞠躬。
這場風雨交加的航行,終究還是順利抵達了彼岸。
柏嘉輝接着點起一位又一位,圓号徐凱軍,長笛趙可欣,豎琴施詩,打擊樂廖智章,大提琴張博文,雙簧管劉昊然…
掌聲熱烈,團員們的家長也都在底下坐着,看到自家的兒女這麼意氣風發,激動地都要落淚。柏嘉輝謝幕都謝了三次,最後的安可加演了由兩個城市的市歌重新混編的曲子,音樂會結束時是這個城市裡沒有過的盛況,觀衆們興奮地起立鼓掌喝彩尖叫,甚至還有自發的送花。
這世界真小啊!顧梓聿不禁感歎道。那個在街心公園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女孩一臉驚訝地認出了他,最後還專門捧着一大束花跑上台來獻到他面前,直往他懷裡塞,顧梓聿實在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他尤其對香水百合過敏。
那女孩一臉吃驚,但更多的是喜悅,她真的是“跳”上台來的,棕色的卷發随着也一跳一跳地,興奮地瞪大雙眼,湊近到顧梓聿眼前,兩人的鼻尖都快碰上了,她才開口道:“Hi!我是蘇影,我們見過面的,你還記得嗎?”
顧梓聿剛要禮貌地回答,鼻腔一癢,忍不住又打了個噴嚏,完美地命中眼前目标。女孩愕然,卻又倏忽捧腹大笑,顧梓聿看着她這副樂不可支的樣子,倒也無奈地抱歉一笑。
演出結束之後,本來是慣例的樂團之夜,大家會去吃吃飯、喝喝東西之類的。但顧梓聿這一次确實有點想逃離熱鬧的慶祝氛圍,因而他向柏指揮告了個罪,問對方樂隊的首席 Jackson 交換了聯系方式,便腳底抹油悄悄溜了,和蘇影到西堤老别墅的咖啡廳裡坐坐聊聊天。
他迫切地想從自己當前無望而痛苦的生活中掙紮出來,此時此刻,逃到另一個陌生人的生活裡,似乎是唯一可行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