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這孩子這麼實心眼!
顧梓聿無奈苦笑了一下,搖搖頭說:“蘇影,我們是朋友,我請你吃飯,你是女孩,作為男生,這賬本來就該讓我來結。咱們這兒不流行AA那套,你既然來了華納,就要入鄉随俗啊。”
顧梓聿以為自己夠誠懇了,沒想到蘇影聽了這話倒是認真起來:“顧梓聿,你這樣說就不對了,我們是朋友,沒錯,但埋單這事和性别無關。如果你尊重我的話,就應該讓我付我自己的那一份,男女平等,不但體現在權利,也體現在義務上。我不能因為是女性,就理所應當地享受這一切。”
好嘛,這調子起的夠高!怎麼說?如果自己阻止了她請吃飯的舉動,就是不尊重女性、不尊重女權?顧梓聿無語地扶額,他修長的手指搭在眉間,低頭歎了口氣。
不過是一瞬間的動作,蘇影注視着對面的男生,本是在等待他的回答,卻在那一霎,被這樣無奈的少年攫獲了心神。
顧梓聿擡起頭:“可我今天還要練琴…”
“沒事,我可以等,現在還早,等你練完我們再去吃飯,時間應該正好。”蘇影迫不及待地截斷了他的話頭,戲弄心起,推着他的肩膀,半小跑着地就把他推進了藝術樓裡。
兩人進了電梯,蘇影看着樓層鍵,轉頭問身邊的顧梓聿:“幾樓啊?”
顧梓聿比她高半個頭,離她很近,近到她可以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她擡起眼,呼吸之間,她看着男孩臉上還帶着運動後的紅潮,額頭上有一些細密的汗珠,濃密纖長的眼睫毛微微顫動,那雙原本明亮的眼睛裡有明顯的疲憊和低落,他沒搭話,直接按了六樓。
蘇影的心今天第二次被撞了一下,那是一種難以名狀的感受。她認識顧梓聿的契機,是源于那第一眼望去與自己哥哥極相似的容貌。但是走近點觀察,就會發現兩人氣質截然不同。在和他當上同學之前,那兩次近距離的相處,令她無時不刻地感覺到這個男孩無微不至的關懷,而這就是他對待朋友的方式,充滿了善意和體貼。
這樣的溫暖,曾經讓她覺得在人前的顧梓聿就像是一顆小太陽,永遠都是暖洋洋的、活力四射的;她從來沒有意識到他并不是一顆真太陽,而他的能量也并不是源源不斷、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
而這樣的感受在她胡攪蠻纏、“強行”旁觀顧梓聿練琴的過程中,更加明顯。
蘇影生來就有一種天賦,她對于情緒的感知特别敏感,共情能力特别強,隻要看到旁人一皺眉、一撇嘴角,甚至可能隻是身體下意識的舉動,手指的顫動,腳尖的轉向,她就能夠感知到對方的情緒。
第一次在街心公園遇見顧梓聿時,她就知道他應該是把練琴當作真實情緒的一個出口,他習慣于通過練琴,來排解自己的負面情緒,以維持心裡的平衡。在她看來,顧梓聿是一個非常善于封閉自己的人,或者說,他隻願意讓外人看到自己願意展示的那一面,他在下意識地拒絕和旁人有信息量的真實情感交流。
而這樣的人,恰恰又是一個處事得體大方、成熟周全,處處都照顧他人感受、永遠把事情的棱角磨平的人。他似乎習慣于把所有的情緒自己去消化、自己去承擔,蘇影知道,在潛意識裡,這其實是一種缺乏安全感的象征,是一種保護自己的行為,而顧梓聿,就習慣了用這樣最周全的形象去生活。
今天,因為有她這個外人在場,本來獨屬于顧梓聿的私人空間被撕開了一條小口子。為了随時矯正自己的姿勢,時刻監控着自己手臂的用力情況,顧梓聿是對着鏡子練琴的,但他不可能時時刻刻都看着鏡子裡的自己。
因此,蘇影發現,每當顧梓聿側頭看琴的時候,他的眉頭就會皺起,嘴角下撇,臉上隐隐有點躁郁的表情,很像就要壓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但當他正視鏡子裡的自己時,即使注意力隻在手腕的姿勢上時,他都會非常迅速地調整自己的表情,變得平靜。
這種調整,很大可能是下意識地,因為這樣細微的切換太多遍了,讓蘇影覺得,顧梓聿并不是因為她在這裡才壓抑着自己的情緒,而是壓制自己的情緒,已經成為他深入骨髓的習慣了。
這種認知,不知道為什麼,激起了她的保護欲,令她有些心疼。
蘇影認真地看着顧梓聿又在同一處停下,深吸一口氣,揚起琴弓,熟悉的引子又再一次從他琴下流淌開來。
她即使沒有學過小提琴,對顧梓聿的困境一無所知,卻也能從琴聲中聽出點不對勁來,何況,從開始到現在,整整一個小時過去了,顧梓聿連第一樂章都沒有完整地從頭到尾拉過一遍。他總是拉到一半就停下,然後從頭開始。
蘇影可以感覺到整個琴房裡的空氣似乎都化為實質地、粘稠地,重重地壓在她的心上。她看着顧梓聿的臉,本來是平靜的面無表情,随着練習的不如人意,慢慢地陰了下來,變成了壓抑着憤怒的面無表情。她不敢出聲打斷,就看着顧梓聿毫無預兆地停下來,把弓交到左手,右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在顧梓聿停下的那一瞬間,她真的害怕,害怕顧梓聿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會突然把琴砸了,或者大喊一聲、摔點東西。那種感覺就像火山噴發的前一秒,令人窒息。
但是沒有,顧梓聿依舊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他沒有怎樣,隻是揉了揉自己的臉,聲音有些沙啞道:“蘇影,今天恐怕不湊巧,要不你先回去吧,我們下次再約。”
他知道自己狀态不好,始終投入不了,雖然基本技術還在,可是整首曲子聽起來就硬邦邦的,哪哪都不對,他隻能拉個開頭,根本沒法拉下去。
平常他自己練琴的時候都覺得聲音特棒,找不出毛病,為了挑不足,非得要錄下來,然後坐着認真從頭到尾聽一遍,才能夠脫離自己耳朵的那層濾鏡,聽出哪裡輕了重了、換弦刺耳了、節奏不對了。
可今天倒好,根本就不用錄下來,他一邊拉着自己都聽不下去,聽不下去就從頭開始,每每從頭開始,都越拉越差。
他想着宋熙和說的不能讓肌肉太緊張,要放松,是讓旋律帶着弓子走,而不是讓大臂小臂拉着弓子,就下意識地去控制,想讓手臂松勁兒。可是一松勁兒,琴弓就會在弦上打滑,發出的聲音就不美了。他越練越急、越練越氣,覺得自己好像一個田徑健将,突然有一天不懂得怎麼跑步了,被迫像一個嬰兒一樣,從爬行開始從頭學起。
這樣的落差,讓他心裡憋悶得慌,他心裡有一股氣,想發卻發不出來。
這股氣是對着自己的,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連這一點小問題都解決不了?
蘇影突然笑了起來,這笑聲驚醒了正在和自己賭氣的顧梓聿。他有點惱怒地轉過頭,卻發現蘇影施施然站了起來,微笑着說:“我倒沒有發現,小提琴這門優雅的藝術,和滑雪竟然有點相像。”
“什麼?”顧梓聿有點茫然。
“我是說,你太緊張了,你想精确地應用每一個技術,卻讓你的情緒限制了你的身體,因此你不能夠演繹出旋律的美麗。”
顧梓聿聽到前半句“你太緊張了”的時候,在心裡是有些嗤之以鼻的:什麼事做不好不能用“緊張”二字來解釋?這就是一個萬金油式的為自己的失敗開脫的借口。可當他聽到“情緒限制了身體”時,好像有什麼門在他面前打開了。
蘇影接着說:“我沒有學過小提琴,所以我不知道你的問題是什麼,但是我聽得出來,你的音準節拍都很好,可是樂句與樂句之間沒有一股連貫的情緒,就好像我想要一條珍珠項鍊,你卻捧上了一盤珍珠,粒粒分明,唯獨缺少一根線,将它們連在一起。”
“我雖然對小提琴不了解,但我很懂滑雪,你知道嗎,不管是單闆還是雙闆,在滑那種很高很陡的、尤其雪況不好還夾雜着碎冰的野雪的時候,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放松,要懂得放開大腦對肌肉的控制,因為在真正滑下去之前,你對雪況沒有辦法預判,都是白茫茫一片,你哪裡看得清哪裡松軟,哪裡堅硬,哪裡冰多?隻有真正踩在雪上,你才能知道腳底下是什麼。”
“可那個時候,你已經在滑行了,如果你要讓大腦來主管這一切,就變成:大腦要先收到腳下傳來的信号,再判斷這片雪的松軟程度,然後再由大腦來控制腿上那些肌肉群,來改變動作,或坐下或站立,以此來改變速度。我滑雪時,時速至少有上百公裡,你覺得,在那麼陡的坡、那麼大的加速度下,這一連串動作做下來,要是前面有棵歪脖子樹,我還來得及避開嗎?”
顧梓聿沒滑過雪,也想象不出滑雪滑得跟上高速一樣快是什麼概念。但他被這一番話砸的一愣一愣地,聞言下意識搖了搖頭,乖乖答道:“來不及。”
“這就是了。如果你要讓大腦來控制這一切,不但會很容易疲倦,而且還往往會滞後于雪況。因此,我們在滑雪的時候,不是讓大腦去控制肌肉,而是讓雪坡來帶動我們的肌肉,我隻是把好一個重心。當我在滑行的時候,我不知道哪裡會凸起哪裡會凹下,我根本不去想,我隻是順應坡式,順着坡下,我不會試圖去預判,去想我’應該’左轉或右轉。坡往哪兒我就往哪兒,是坡在帶動我,我是被動的,而不是讓我的大腦去帶動我,因為我的大腦控制不了坡。”
“讓雪坡來帶動肌肉”,這句話怎麼那麼像宋熙和說的,“用旋律來帶動弓子”?顧梓聿一下就把蘇影的話聽進去了,她說的什麼來着?“順着坡下”?不去想“應該”左轉或右轉,而是順其自然?
之前因為演奏情緒不夠飽滿,宋熙和在譜面上加重了表情符号,因此他在演奏時總想着,到了這個小節的情緒“應該”是什麼,下一段他的弓“應該”用中段還是弓尖,跳弓的時候弓“應該”要更輕盈一點,所有的這些“應該”,出現在他腦子裡的時候,都加重了他肌肉的緊張,從而惡性循環,又讓他無法飽滿地演繹出那些情緒,進而曲子就變得生硬難聽。
他想到這裡,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他急不可待地想試驗一下,直接舉起琴架上弓,試圖以旋律來帶動弓子,讓肌肉放松,不受大腦控制。
從頭到尾完整的一遍下來,九分多鐘,等到最後一個音結束的時候,顧梓聿的臉色簡直比剛才好不了多少:這一遍下來,盡管他試圖讓大腦放空,完全不去想此時是該漸強還是該減弱,整首曲子的狀态也并沒有好轉。
他剛想說點什麼,旁邊的蘇影就鼓起掌來:“不錯啊,這一遍比之前的感覺都好多了。”
“真的嗎?”顧梓聿有點不敢置信,蘇影肯定地點點頭:“我剛才被你打斷,話都還沒說完,你要知道,把自己訓練到純靠肌肉反應,放開大腦對身體的控制,絕對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小時候第一次學滑雪,因為你知道下坡不是直直地下來的,那樣速度會越來越快,最後會刹不住車,應該是走’之’字形,不斷地靠轉彎來降低速度,那時候我真的特别傻,不懂得順着坡勢,而是對自己說,’啊,這裡我該轉彎了’,這樣硬生生轉的,在不适合轉彎的地方也轉,就摔得特别慘。你現在也是,如果靠刻意地切斷大腦的控制也會太生硬了,得慢慢來。”
“不行,那我再繼續練。”顧梓聿真的又再舉起琴。
“诶,等等!你現在再練身體都會僵掉啦,不是這麼蠻練的!”蘇影連忙拉住他的手,“現在都晚上七點多了,你應該休息一下,放松一下,我看這首曲子你練的很熟了,最大的問題就是要放松下來!走吧,我們去吃飯!”
“不行啊,我明天就要上課了…”顧梓聿被蘇影點醒後,一下子就有點對她言聽計從。這時他用殘存的理智,弱弱地堅持着要再練一會兒。
“顧梓聿,你現在這樣練一個小時,不如放松過後練的五分鐘,你信不信?什麼叫事半功倍,什麼叫事倍功半?我剛才說了那麼多,你都不相信嗎?”蘇影看起來有點生氣了,眉頭微皺着,“我本來還想趁吃飯的時候再分享一點經驗給你,還是算了吧。”
“哎,哎,我,我去吃,等等!”顧梓聿看着蘇影真的走了,還帶着她那些寶貴的“經驗”,連忙手忙腳亂地收拾好琴盒,把書包往肩上一甩,飛速鎖了門,就跑去電梯口截住蘇影。還好藝術樓樓層多,電梯響應得不夠快,他來得及追上了蘇影,擠出滿臉的笑容:“你說去哪裡吃?”
蘇影看他這滿臉小心翼翼讨好的笑容,“噗嗤”一下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