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五年下來,顧梓聿也成長為了真正被大家所依賴的首席。不管是比他小的還是比他大的,哪怕是自視甚高的成員,都真心喜歡他、愛戴他,或至少尊敬他,而這并不是什麼輕而易舉理所應當的事。
年輕就意味着心高氣傲,這群放在各自的圈子裡都算得上是佼佼者的少男少女,哪個不是被稱作“天才”的存在?學藝術的,往往還要更孤高一些,本就天不怕地不怕,往往連老師家長說的話都不放在心上。可面對這樣的一群人,顧梓聿能夠擁有不亞于指揮的威嚴,一個眼神就能夠讓大家進入嚴肅的排練狀态,能夠做到令行禁止,足可以見他在這一群人心目中的威信有多高了。
這些回憶不過是一瞬間的事。顧梓聿回過神來,拭去眼角的濕意,帶着笑意答話:“柏老師,我也很感謝您,這一年來我從您的身上也學到了很多東西。很遺憾我不能繼續陪您走下去了,黃子棟應該跟您聊過了吧?我覺得他比姜明珺更适合接任首席。”
“明珺性子比較随和溫吞,恐怕是管不住大家,而且她在專業上的鑽研精神也差了點火候。黃子棟的個性外向健談,雖然有的時候,性格有些…”
顧梓聿把到嘴邊的“急功近利”給吞了回去,還是含蓄一點,換了一個稍微委婉的詞,“…算是有些急躁吧,但他的專業方面還是很強的,加上他在樂團也呆了很久了,人大概都認識,也鎮得住場子。我覺得他擔任首席應該還是可以的。”
一年時間,也足夠柏指揮自己再培養出一個好用的首席吧?自己親自帶的人,終歸用的更順手些。
想到黃子棟那“嚴于待人寬于律己”的性格,顧梓聿還是忍不住多補了一句:“大提琴首席張博文也是一個很負責任、能抗事的人,柏指揮以後如果有什麼事,也可以分擔給他去做。圓号的徐凱軍,也很可靠,還有雙簧管劉昊然,也很踏實的。”
電話那頭柏嘉輝正耐心地聽着,但顧梓聿同時也聽到了旁人招呼他去吃飯的聲音。
到飯點兒了。
顧梓聿垂下眼,自失一笑:這句話……終于還是到了要說出口的時候。
“柏老師,您放心,交接的事我會親自安排好,不會給您添麻煩。時間不早了,您先去吃午餐吧。”
電話那頭傳來柏嘉輝低沉溫和的聲音:“好,你做事,我向來放心。”
他停了一瞬,語氣感歎:“梓聿啊,接下來的路你就要自己走了,我是真的很看好你,你可千萬别辜負了你吳老師和宋師兄,還有我,對你的期望啊。藝術道路曲高和寡,道阻且長,尤其是成為小提琴獨奏家的道路更加孤獨,你要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決心,心無旁骛、寵辱不驚,才能走到最後,知道嗎?”
顧梓聿低聲應道:“柏老師,您放心,您的話我都記在心裡。”
挂斷電話的顧梓聿臉冰的發疼,他下意識地一抹,手心濕的。
不知是風雪,還是淚。
原來告别,竟可以這麼輕描淡寫。
他沒出聲,甚至連呼吸都控制得極穩,可眼淚就像不請自來的訪客,不等他點頭,就徑直住進了眼眶,然後把門關上,安安靜靜地流了下來。
他并不是不舍得這個“首席”的頭銜,他隻是不舍得那些自己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灑下的汗水,和那種被需要的感覺。柏嘉輝以為是自己在撐着樂團,可其實,是樂團成就了他,是大家無聲地托舉着他,才讓他一次次堅定地相信:自己是被需要的、是不可替代的。
這對于曾經一無所有的他來說,是多麼重要。
風雪沒有停,反而更大了,他站在撲面而來的風雪中,像是站在時光的出口,回頭望,才發現來時的路,他走得并不容易。
吳老師,您當年教我的責任和擔當,我拼了命做到了,我沒有給您丢人。
我已經做得很好了,不需要證明給誰看了。
現在,我該放手了。
他把手機收進外套口袋,拉緊圍巾,深吸一口氣,轉身朝地鐵入口走去。腳步不快,卻很穩,那個少年首席,已經完成了他的使命,接下來,該是嶄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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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詩涵正埋頭刷着中考的數學卷子,餘光瞟到放在一旁的手機屏幕亮了一下。
她本來不應該看的——平時她做題從不分心,但可能是累了吧,她竟然鬼使神差地掃了手機屏幕一眼。
【您收到一條來自“顧梓聿”的短信。】
她抑制不住地心髒狂跳了兩下,馬上放下了手中的筆,拿起手機,點進那條短信。她一字一句地認真讀着,不舍得錯過每一個字。
“親愛的樂團小夥伴們,久違了,首先預祝大家新年快樂!希望大家都在之前的期末考試中取得了好成績,也希望接下來的這個寒假沒有太多作業,因為我們接下來的排練安排将十分緊湊…”
楊詩涵一笑,能把排練通知寫得像唠家常的,也就隻有他們的首席顧梓聿了。
她是真的很想他:首席已經缺席了好幾周的排練了,再加上期末的這兩周排練暫停,算起來她已經有兩個月沒見過顧梓聿了,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首席缺席的這段時間,似乎大家排練的氣氛也變得沉悶單調了點,更何況楊詩涵本來心裡就暗暗仰慕這個琴技高超又和藹可親的帥氣首席,更是難過。
這下收到他的短信,是不是意味着首席終于要回歸了?
“首先我要和大家由衷地說一聲抱歉,由于個人原因,最近一段時間沒能和大家一起并肩作戰,也沒能盡到首席應盡的義務。我知道自己已經缺席了太久,很遺憾地,接下來的冬假排練我也不能陪伴大家。為了不耽誤樂團的整體進度,在認真地商議後,柏指揮和我一緻同意,由央音附中的黃子棟同學接任第一小提琴首席的位置。”
什麼?!楊詩涵一下子心就沉到了谷底。她的手指停在屏幕上,久久沒有滑動。手機屏幕的冷光映在她臉上,照着她的眼眶有點發紅。
黃子棟,就是那個坐在顧梓聿正後方、每次排練都想“自己來一次”的黃子棟?
楊詩涵完全可以想象,現在黃子棟有了首席的身份,煩人的程度可能還要乘以十倍。他雖然技術很好,可他又浮誇又愛炫技,愛找存在感。一想着未來黃子棟各種在衆人面前顯擺的可能性,她就忍不住翻了個大白眼。
“子棟的實力大家都有目共睹,他一直在努力,也做好了準備。希望大家能一如既往地配合他支持他,繼續守護好我們這個像家一樣的樂團。”
楊詩涵讀着這段話,心裡忍不住嘀咕:黃子棟,真的準備好了嗎?
首席可是個服務性崗位,不隻是聚光燈下的耀眼寶座。黃子棟技術是很強,但首席,不單是自己拉得好,還要配合指揮帶動全團排練、統籌安排協調内外、還要包容大家的水平參差不一,在排練之外幫大家解決技術問題,這些顧梓聿常常做的事,黃子棟能做到嗎?
短信的末尾,每一個字都像是顧梓聿親口說出來的一樣,語氣溫和,卻也藏不住字裡行間那份鄭重和不舍:
“雖然我離開了,但我對樂團的感情不會減少半分。我會繼續關注大家的表現和成長,在未來,我們一定會在更大的舞台上重逢。”
“最後,很榮幸和大家一起度過的時光,不舍此去,也願前路皆光,于道各努力,千裡自同風。”
讀到這裡,楊詩涵的眼眶有些發熱。
那種把責任藏在笑裡,把離别說得溫柔的語氣,是她太熟悉的顧梓聿。
她盯着手機發呆,半晌,手指不由自主地點進了相冊,翻着翻着,忽然停在了一張兩年前的照片——他們在大會堂演出後謝幕的瞬間,吳指揮站在中央,顧梓聿站在他身旁,一起接過觀衆送上的鮮花,兩人的笑容都還鮮活得像昨日時光。
沒想到時光飛逝,一轉眼間物是人非,吳指揮離開了他們,顧梓聿也要離開了,難道天下真的無不散的宴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