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過得真快,快得讓人來不及準備。吳指揮走了,顧梓聿也要離開了。
天下真的沒有不散的宴席嗎?
排練時,為了讓大家看清楚點,顧梓聿常常站着給大家示範,他認真比劃弓法時的動作一絲不苟,卻又總帶着耐心。她記得他眉眼帶笑地說:“這個節奏要更清晰一點哦”,“某某你這句拉得太棒了”。他的存在,就像是一根定海神針,悄無聲息地支撐着整個樂團的脊梁。
在某種程度上,楊詩涵可以說是一路跟着顧梓聿,看着他、以他為榜樣,一點點成長的。
三年前,她第一次走進排練廳時,還不明白一個交響樂團是怎樣運作的。而那個時候,隻比她大一歲的顧梓聿已經在努力成為一個優秀稱職的首席了。他學着承擔責任,協調、組織、溝通,領導大家配合指揮,一步步地成為了吳老師和學生樂手們之間那座最堅實最可靠的橋梁。
楊詩涵還記得她剛來時的惶恐無措——在加入樂團之前,她一直以為自己小提琴拉的很好,畢竟,她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就已經通過了音樂家協會演奏級别的考試,一直都是她老師那群學生裡的佼佼者。
考完級後,楊詩涵有點失去了方向,老師說,反正楊詩涵也不打算考專業院校,十級就是終點了。是媽媽聽說了鹿城有這樣一個學生組成的樂團,特意托人找到了吳老師,在吳老師家進行的面試。楊詩涵的小提琴水平出乎吳老師的意料——一般來說,新進的學生會被安排到第二小提琴,從最後一排往前坐。可吳老師在聽了楊詩涵的琴聲後,直接把她收進了第一小提琴。
可直到第一次排練的時候,楊詩涵才明白,樂團和獨奏根本就是兩回事。
因為是新人,楊詩涵坐在最後一排,一個人。她看着前座熟練地聽着指揮的要求,用鉛筆在譜面上做着表情記号,而她根本還沒看明白譜子。當别人都跟随着指揮棒走的時候,她持着弓子,手足無措,當整個樂團開始演奏,十數個聲部的聲音同時響起,還沒數清楚小節的楊詩涵已經迷失在音樂洪流中。她聽不見一提的聲音,也不知道大家已經演奏到了哪裡,停頓的時長她總是數錯,别人下弓的時候她上弓,和弦完全拉不出來。
那個時候的楊詩涵不懂:她的視奏能力,也就是所謂的“拿到一首完全沒練過的曲子,能按照節拍和音高進行正确的演奏,并根據譜面上記載的速度和表情符号以适當的弓指法表現出恰當的情感”的能力非常缺乏。其實這也很正常,因為楊詩涵,或者說大部分琴童的學習方式,隻是通過上課練習考級曲目,幾個曲子反複練上大半年甚至一兩年,當然對視奏能力沒有要求。
第一次排練幾乎成了她童年陰影的頂點:聽不懂指揮,看不明譜子,錯拍、錯音,她像一隻掉進深海的小魚,淹沒在聲音的巨浪裡。
楊詩涵生性好強,想着回家勤能補拙,提前做好功課。可是樂團的譜子太多太繁雜,難度也并不小,幾天哪能練的下來?第二次排練前,楊詩涵是秉着頭懸梁錐刺股、卧薪嘗膽的精神練琴,最後是抱着頑強抗争、甯死不屈的心态去的排練,最終還是被現實打擊得慘淡絕望,零落成泥碾作塵。
楊詩涵想過求助,可她太害怕了:從小的優等生現在卻變成了什麼也不會的醜小鴨?排練對她來說成為了酷刑,可她看着媽媽殷切期盼的雙眼卻說不出放棄。一提的其他樂手都是大孩子了,他們都是初中生或者高中生,跟楊詩涵這個六年級的小學生有代溝,他們排練休息時聊的東西楊詩涵都聽不懂。坐在楊詩涵前面的那兩個大姐姐見到了也就笑一笑,權做打了個招呼,不熟的直接錯眼不看就過去了。楊詩涵掙紮着,可沒有人能幫她,她自己也張不開嘴。
第一個月,楊詩涵完美地扮演了一隻把頭埋在沙子裡的鴕鳥,她準時到,第一個走,絕不多留一分鐘,埋着頭穿行在三三倆倆熱絡聊天的大孩子之間,隻和兩三個面熟的人打招呼,把自己縮在最後一排濫竽充數。看前面的上弓她就跟着上弓,弓子隻虛虛搭在弦上裝個樣子,發出的聲音隻有她自己才能聽到。她心虛地強裝出一副什麼都懂的樣子,給自己罩了一個玻璃罩子,隔絕外界,仿佛這樣就能安全一點。
這個時候,顧梓聿出現了。
楊詩涵非常清晰地記得,那是個七天的長假。樂團集訓,連着排練五天,從早上九點到十二點,下午兩點到五點。
對大多數團員來說,這幾天簡直像是節日——排練是辛苦,可是大家在排練結束後可以聚在一起玩啊!午餐時間,玩得來的孩子們三三兩兩結伴出門,排練廳出去大馬路正對面就是八中初中部和中央公園,這一帶小吃雲集:麻辣燙、鐵闆燒、披薩、壽司、炸雞烤肉,一應俱全,完全就是這些中學生們放縱的天堂!
平時被家長管得緊的今天也可以放開肚皮,隻要回家的時候說上一句“和樂團的朋友一起吃的”,便自動獲得了豁免權。畢竟,任何事隻要加上“樂團”這兩個字,就有了正當理由。家長們隻要回想一下他們之前坐在金碧輝煌的音樂廳觀衆席上,看着自家兒女身着正裝、一闆一眼地演奏樂器的場景,再翻翻自己手機相冊裡的照片視頻,這些不滿就會瞬間煙消雲散,轉而驕傲之情溢于言表,眼淚都會掉下來。
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次排練就是名正言順的放縱日,可對于楊詩涵,卻是煎熬。她這一個月原本就是準時到、準時走,不多留一分鐘的。可楊詩涵的媽媽以為自家孩子在樂團适應得很好,聽說這次排練中午有午休,笑着叮囑她:“多和樂團的朋友相處相處,不用回來吃午飯。”
這讓楊詩涵一整個早上的排練都坐立難安。
好不容易捱到排練結束了,楊詩涵故意埋着頭慢慢吞吞地收拾琴,聽着耳邊大家興高采烈的交談聲漸漸遠去,她才擡起頭,環顧左右,所有人都出去吃飯了,排練廳裡隻剩下她一個人。她孤零零地坐在原位,無人問津。她一臉頹喪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鼻子一酸,差點要哭出來。
就在這時,一串輕快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聽這腳步聲的主人就是個朝氣蓬勃的少年人。楊詩涵吓得立馬坐正,淚意都被吓縮回去了,看着眼前的譜子靈機一動,假裝在溫習似的,還煞有介事右手拿起鉛筆,左手翻開新的一頁,神色一本正經。
腳步聲走近,清朗的少年音響起:“楊詩涵?你怎麼一個人在這,不去和大家一起吃飯?”
楊詩涵假裝才被驚醒似地擡起頭,眼前的人正是首席顧梓聿。
她當然知道他,哪怕從沒真正和他說過話,因為顧梓聿名字出現在指揮或其他成員口裡的頻率實在太高了。但“聽過”與“認識”之間,隔着一排排座位的距離:她坐最後一排,他坐最前排,他指揮校音時,她隻能遠遠望見他半張側臉。他于她而言,幾乎隻是一個模糊卻高光的存在。
近距離相對所産生的視覺沖擊不可謂不大。楊詩涵一直從遠處看到的,不過是顧梓聿模糊的輪廓,而當現在顧梓聿真真正正站在楊詩涵身前時,那種不可言說的微妙霎時間攫住了她的全部心神:
面前的少年如春風般溫柔,清亮的鳳眼認真地看着她,微微上翹的眼角帶了點笑意。他眼中的光亮溫潤和煦,不自覺地就令人想親近。
“我……”楊詩涵看着眼前幾乎嶄新的譜子,不想讓這位首席發現自己濫竽充數的秘密,又編出了另一個借口,“我媽媽不讓我吃那些外面的東西,她說那都是地溝油,不健康。”
“啊,這樣。”顧梓聿點點頭,家長的擔心也可以理解,可是……他看了看手表,剛剛才和吳老師讨論完早上排練的效果,現在已經十二點四十多了,再不吃飯,下午的排練肯定是要遲到的。
“那你想吃什麼?這附近也有便利店,買個三明治…”
顧梓聿敏銳地注意到眼前的小女生臉色苦了一下——不愛吃面包嗎?
楊詩涵輕聲道:“沒關系的,我晚上回家吃就可以了,正好我的譜子還不太熟,中午還能再摸一下把位。”
“那怎麼行!餓着肚子下午會沒精神的!”顧梓聿想了想,眼睛突然一亮,“要不,你跟我去我學校食堂吃吧?食堂裡有現煮湯面,食品安全肯定是有保證的!”
“學校食堂?”楊詩涵剛想拒絕,可肚子已經忍不住地咕咕叫了。她臉一紅,話還沒出口,就被顧梓聿拉了起來,“快點快點,不然待會現煮面的窗口也要關門了!”
從排練廳到八中初中部不過一條斑馬線,十分鐘不到。兩個人走在路上,顧梓聿倒是自來熟,先是問了楊詩涵長假作業多不多,畢竟她馬上要小升初考試了。
“你作業有不懂的可以拿來問啊,咱們一提的哥哥姐姐都可以幫你解答的。姜明珺姐姐,認識嗎?就是坐第三排左邊的那個,她外語特别好,你有問題可以問她。”
快到學校門口時,鐵門關着,楊詩涵正發怔,就見顧梓聿三兩步跑到門衛室,笑着和看門師傅打招呼,幾句話後,小門打開了。
楊詩涵怔怔地看着他回頭招手,仿佛一切都那麼自然。
她知道八中是鹿城最好的中學之一,也聽說過顧梓聿在八中上學,成績很好,可放假期間,他怎麼說進就能進學校?就好像……整個世界,都會為他開一扇門。
“首席,現在不是放假嗎?食堂怎麼會開呢?你又怎麼進的來?”楊詩涵一路上第一次主動開口,她實在是太好奇了,像她的小學,一放假就校門緊閉。上次放暑假,她把詞典落在了班級抽屜裡,爸爸媽媽陪着她回去拿,門衛是油鹽不進,打電話給班主任老師也沒有用。最後她隻能新買了本詞典,可也被媽媽念了好久。
首席怎麼這麼厲害?
顧梓聿自然是不知道他在一個小學生心裡的形象瞬間變得無比光輝高大。他笑着解釋:“雖然現在是放假期,但是學校裡還是有人在上課的,所以我能進來,食堂也有窗口開放。”
“現在?上課?”楊詩涵一臉懵懂,“放假還要上課啊?”
顧梓聿看着眼前的小學生傻傻的樣子,突然覺得很好玩,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其實也就比她大了一歲。
“競賽課啦。”他帶着小學生往食堂的方向去。
“那首席你也要上嗎?”楊詩涵繼續一臉真誠地發問。
這話就戳到心窩子上了。顧梓聿苦着臉不想讓背後的小學生看見,趕緊岔開話題,“楊詩涵,直接叫我名字就好了。”
雖然他确實是首席,但平時大家都直呼其名,突然有個小姑娘左一聲“首席”右一聲“首席”的,他聽着怪不好意思的。
“哦...”她低聲應了下來。
直接叫名字嗎?可是楊詩涵叫不出來。她總覺得隻有吳老師、或者是其他跟顧梓聿很熟的人,才能叫得理直氣壯,然後和他親熱地說笑,自己……好像還沒有這個資格。
她悄悄擡頭看了看走在右邊的他。正午的陽光灑在顧梓聿的臉側,照出他不太明顯的酒窩。他笑着,語氣溫柔,親切得像鄰家哥哥,剛剛好地保持着一個讓人安心的距離,給她十足的安全感。
她莫名地心情也晴朗起來。
兩人走進食堂,果然像顧梓聿所說的那樣,居然正有一個窗口開着,白白的霧氣從窗口冒出,走近一看,才發現窗口整整齊齊擺着一溜兒的新鮮食材。
“你看,先點一份面,然後把你喜歡吃的菜點上就行了。”
顧梓聿熟門熟路地拿起自助碗和夾子,邊說着邊把粉絲、西紅柿、瘦肉、米血一一夾進碗裡。楊詩涵是真的餓了,也學着顧梓聿的樣子開始點菜。
顧梓聿把碗交給窗口阿姨:“阿姨,麻煩您煮久一點啊,我喜歡吃糊一點的。”
窗口阿姨顯然早已記住了他,笑盈盈地把粉絲和料分開下了鍋。楊詩涵正一旁糾結着是選有餡的肉丸還是沒餡的肉丸,就聽見有人叫顧梓聿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