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完首席交接的相關事宜,顧梓聿很快就把這件事刻意忘在了腦後。
他消息發出去的時間,正是帝國時間的午後,樂團成員們大都是即時讀的短信,讀到一半就被晴天霹靂劈的頭暈眼花——隻有和顧梓聿最親近的幾個人才隐隐約約有預感,其他人完全沒有一點心理準備,大家都沒想過這個首席會換人做,就好像平民以為皇帝會千秋萬代地統治下去一樣。
社交軟件上的樂團大群詭異地毫無動靜,但各聲部的小組聊天卻瞬間爆炸開來,三分鐘不到就刷屏了上百條消息的那種炸。管樂的倒還好,也就是在群裡聊得熱火朝天,弦樂就不一樣了,尤其是一提,更是哀嚎遍地,像是有人用一長串的感歎号在對話框裡開了槍,尖叫、咆哮、哭喊混成一片。有些手速快的,甚至一邊刷屏一邊打開私信界面,幾乎每個人都給他發了一篇長長的情深意切的小作文,有的還分了好幾章續寫。
張博文正在家裡給小妹輔導作業,手機震動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掏出手機,掃了一眼。
是顧梓聿的群發消息。
他沒點開,而是先讓小妹把最後一道題寫完,等她跑去客廳開電視後,他才坐在書桌前,靜靜地打開那條長長的短信。
【顧梓聿:親愛的樂團小夥伴們……】
他一眼就掃到了“黃子棟接任第一小提琴首席”的那一行,腦袋上的小卷毛微微炸起來。他盯着手機,再認真地讀了一遍,确認自己沒有看錯,這才反應過來,顧梓聿是真的走了。
顧梓聿缺席的時間太長了,即使柏指揮跟他們越來越默契,但還是經常在排練時問“這個段落你們有沒有跟顧梓聿确認過?”——他們确實需要一個更在場投入的首席。
張博文輕輕歎了一口氣,摸了摸自己的小卷毛,自言自語地說:
“好吧,以後我也得多盯着點了……不過你别擔心啊首席,咱們不會散的。”
劉昊然當時正在玩遊戲,組排等人,手機突然響了一聲。他低頭一看,顧梓聿的頭像跳了出來。
“喲!失蹤人口終于回歸啦?”
他笑了一下,直接用語音播報讀起了短信,一邊戴耳機一邊聽。但越聽,笑容就越淡,最後變成了苦瓜臉。
“什麼鬼?”他蹭地從椅子上蹦起來,差點把手柄摔地上,“黃子棟?”
隊友在語音頻道裡叫他,他突然沒了玩遊戲的興緻,直接退出了。
他盯着那條短信,忽然有點想發火:“靠,為什麼啊?”
“他要走,那我們咋整啊?”他忍不住在管樂組裡發了條語音,下面立馬刷出一堆感歎号和“真的嗎?”“真的假的?”“不可能吧”。
“我前天給他發我練的那段 solo,他還誇我來着。”
“你練的那段 solo 不是他都不在了嗎?你還發給他聽啊?”
“你不懂!他人在,我心裡有底,他一走,我腦子都糊了!”
沒人回應他。他低頭盯着那條短信,又翻回最前面,像是還抱着一絲幻想:也許是愚人節?
不是。他知道不是。
黃子棟其實比大家更早知道這件事。
那天他們通了很久的電話,顧梓聿把一切都講得很清楚,那一刻他确實是激動的,甚至有點雀躍,這個他觊觎了好幾年的位子,終于空了。
但當他看見群裡瞬間刷屏的充滿了“舍不得”的回複時,他還是有那麼一秒,胸口悶得厲害。
他當然明白,顧梓聿在這個樂團是一個什麼樣的存在。他穩、他靠譜、他管得住人,不光是管得住,還讓人心服口服。但他黃子棟的琴拉得也不差,而且他年紀更大一些,比起顧梓聿更有威嚴。顧梓聿有時候就是太溫柔了,但是排練應該是要更嚴格、更有效率的。
他把手機反扣在桌上,額頭抵住手背。
我不僅是首席,我還會做得更好。
而顧梓聿呢?
他那條“告别短信”一發出去,就立刻把手機切成了睡眠模式。理由當然是想安穩地睡個覺,但他自己心裡清楚得很:這更像是一種鴕鳥的逃避心态,逃避可恥但有用,這就是顧梓聿死也改不掉的壞毛病。
第二天早上醒來,他開機的一刻,眼前幾乎被彈窗轟炸得一片黑。
收件箱爆炸,社交賬号提示“99+未讀”,連系統都彈出提醒:是否開啟勿擾模式。
顧梓聿無奈地撐着額頭,長歎一口氣。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給自己挖坑自己跳”的命運感——隻不過這次,是一百多個人幫他一起“添土埋人”。
他不由得慶幸起,平常在社交網絡上的自己,不是一個見消息必回的活躍形象,忙起來時他能兩三天才回複消息,大家也都習以為常。真正有急事的人都會直接打電話,以免耽誤事兒。他劃着屏幕掃了一眼,全都是未讀短信的提示,他也就放着不去點開,既不想面對,也沒有那個精力去回複。
是有點任性了。
但他樂意。
天大地大,如今,還有什麼比順着自己心意更大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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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自由活動時間,模聯社團的社員們背着相機、挎着小包下了地鐵,沿着中央公園一路走走停停,最終在草坪盡頭排隊進入了大都會藝術博物館。
大家排隊買了門票,把圓形貼紙貼在身上後,就迫不及待地開始參觀:館内一樓中庭正好是古代盔甲的展區,一人高的戰馬披着铠甲,馬上的騎士高舉長槍,形态各異的盔甲寒氣森森,仿佛仍殘留着過往厮殺的血腥氣息。學生們三三倆倆地給盔甲戰士拍照、合影、自拍,歡聲笑語不斷。
顧梓聿對這些不是很感興趣,漫不經心地逛着,腳步一錯,有意無意地就和大部隊分開了:他逛展館的時候就喜歡一個人,想走走,想停停,不必費心體諒同伴的步調。
他就着手邊的地圖端詳了一會兒,想着大部分“正常人”都應該會從頭看起,于是他反着來,逆人流而行,往展館深處走去,先上二樓,去看看古典繪畫藝術。
展廳内正好有當地的學生團體在參觀,他掂了掂剛租的語音導覽,想了想,扭頭跟在一隊當地小學生後面,蹭聽着他們的老師給他們介紹展品。
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涵蓋了各地不同文化的珍貴文物和藝術品,顧梓聿對繪畫史了解地很淺薄,知道的也就是那些最著名的、在百科全書或者美術課本上提到的那幾幅名畫,因而他保持着剛剛好能聽到那位老師聲音的距離,不遠不近地跟着。
小學生們坐在地上圍成了個圈,女老師低聲講解着牆上畫作的背景色調手法,孩子們人手一本導覽冊一根鉛筆,一邊聽一邊寫寫畫畫。顧梓聿伸長脖子看了眼,小冊子上印着些問題,都是關于這些展品的。幾幅畫之後,老師也注意到了:自己帶的隊伍後面怎麼總有個尾巴?有點微胖的棕發女士眼神注視過來,顧梓聿連忙點頭緻意,露出一個有些無奈的禮貌笑容,然後悄悄溜開了。
實在是臉皮薄啊!他轉身走開的時候歎了口氣,認命地拿出自己的語音導覽戴上耳機:好羨慕那些小孩,逛展館有專門的老師講解,還有對應的練習可以做來鞏固知識、加深理解。他卻不想,小學生們肯定是更羨慕他,可以随便逛不用答題啊!
在不能免俗地對着梵高自畫像拍照打卡後,顧梓聿終于有點受不了了——他拍照的時候手機還不斷跳出新消息的提示——開什麼玩笑,現在國内都淩晨兩點了吧,這些人都不睡覺的嗎?這都一上午了,兜裡的手機仍時不時就震動一下,他都沒法專心逛了。
看了看時間,也到中午了,他腹内空空,隻好從博物館裡出來,找了一家有座椅的露天簡餐店,點了份芝士漢堡簡餐,掏出手機,坐下來認命地開始一條條回複那些“控訴+勸留+哭唧唧”的信息。
剛才誰說的“順着自己的心意就是最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