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攏住他的手,扯過琴來,随手撫動琴弦,彈得肅殺無比。見他似笑非笑,她将琴弦緊緊扣在琴面上,堵住龍池鳳沼,壓得裴頤之這把好琴無法出聲。
她抿緊唇,閉上眼。
殺了!
她睜眼,眸中殺意獵獵。一團團心火燃燒脈絡,将她的理智燒得粉碎。那些礙事的愛告狀的小道士,還有雍親王姜令方,他的世子姜烨,全都不得好死——
嗒。
姜煐呼吸一滞。
她緩緩垂下頭,看見裴頤之将手放在琴上,從她手中救出了琴弦。
嗒,嗒,嗒。
一根根弦從她手中逃脫,發出滑稽聲響。她不知為何覺得可笑,心境逐漸平複。
“我不善撫琴。”
“我知曉。”
她又說:“還不善言辭,不通感情。”
裴頤之靜靜聽她說。
“我不擅者龐多,因而來此。卻百無變通,一意孤行。”
她殺了太多人,救贖……罪過……一切真能重頭再來?
可倘若她又殺了人……
她的情緒較再度翻湧上來,裴頤之的手越過玉腰,輕輕攏在她的手上。
“失禮了。”
靜夜落花,山澹影長。屋内燭火長,餘香袅,她在他的指引下調息盤坐,将一腔怒氣暫且吐出。
待裴頤之剪了燭芯,閉上支摘窗時,姜煐仍閉着眼:“你不問問我為何發怒?”
裴頤之将銀剪子放在桌上。他沉默半晌,含笑問道:“殿下為何生氣?”
姜煐擡眸:“事态如脫缰之馬,不受制之我。”
“道法自然,日前我已說過,殿下不必憂心。”
“什麼都不做怎麼行?”
“非也。”裴頤之熄滅香爐,淺淡蘭香缭繞于她鼻尖,他胸前鏡子正對姜煐,将她的面容照得清清楚楚。“去甚,去奢,去泰,再依從本心。殿下已在道中。”②
裴頤之微微一笑:“隻是在下難免好奇,白日那個室内噘着嘴舞劍的小帝姬,實在和殿下不相似。”
姜煐想到姜烨喚她“草包帝姬”,大為不悅。她抄手哼聲:“我小時候就是這般無理取鬧,嬌恣奢靡,很讨厭吧?”
姜煐偷偷看他的反應。
裴頤之一挑眉:“不算讨厭,并無太大感覺。”
姜煐咬牙切齒:“裴頤之!”
對她來說,好之惡之,皆情也,皆有動焉,惟無視不可也!
滅燭器刷的熄滅燈火,裴頤之照例鋪開自己的被褥,姜煐尚不肯走。
“殿下,我有錯。”裴頤之拽回自己的被褥,臉上沒有一點遲滞,和他用來應付的微笑并無不同。
姜煐就地躺下,滾進他的沾着蘭香氣的被褥中,墨發淌在他膝頭,圈圈繞繞,疏影幽幽。
她似歎道:“原來你不喜歡我的時候是這樣的,裴頤之。可惜也很讨我歡喜。”
“殿下要睡了麼?”
“趕我睡覺?好呀,我就睡在這裡。”姜煐伸出手,雙眸一彎,“你不想我睡在此,便抱我去床上吧。”
她不是沒規矩,而是根本不将規矩放在眼裡。
裴頤之道:“我已經向師傅請示,騰出一間新房供你使用,屆時你隻需說那理由便可。”
“不要。我不要。我偏要和裴郎在一起。”
她如假似真,裴頤之别無他法。他想起白日抄經卷時,小朝儀舞劍乏了,口饞要吃冰酪,也是這般在靜芽面前撒嬌——
裴頤之鼻息一滞。
他逾矩了。
不論是随意支使他的小朝儀,還是現下需得附身人偶,方才戴了個裴字紅繩的她都生來高貴,将他當成解解悶的器具,喜歡啊,夫君啊,這種話怎可當真。器具,他這一生本就是器具,也不太可當真罷了。
裴頤之仍是淺笑:“殿下千歲,陛下萬歲,在下又怎敢與天同壽?”
姜煐聽來不是滋味,剛想駁斥,便聽得門外傳來一陣馬蹄聲響,有什麼東西從空中掉下來,摔了個粉碎。
她覺得奇怪,打開門去看,幾個小道士湊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講話,她催裴頤之去問。
裴頤之整理衣冠,仍是翩翩君子的模樣。待他回來,姜煐忙問:“怎麼了,是不是郡主?”
裴頤之面色古怪:“郡主失蹤了。”
姜煐橫眉冷對:“不可能。”
她戴上幕籬,胸中好不容易平息的狂怒又湧上心頭。
疾步而去,不過半刻,她看見中庭輪椅碎得一幹二淨,小朝儀面如土色,呆呆站在那裡。
“明安郡主失蹤了。”
“找,還不快找!”
耳邊樹影婆娑聲不斷,沒再下雨。姜煐眼前仿佛出現那個大雨日,梁晗滿是淚珠的臉。
“殿下,妾唯有一願!”
梁晗之願是什麼來着……
是什麼……
她太陽穴突突直跳,回過神來時,她手中已搶過堂上長劍,曳地而行。
裴頤之拉住她,眸光沉沉:“殿下去哪裡?”
去哪裡?
“殿下,妾唯有一願!”
她想起來了。
梁晗希望死後回到祖墳,但她當時身在皇宮,被囚無依,也沒能做到。
霎時間,所有聲響回到她的腦中。
她聽見小朝儀在哭。她年少有多嬌恣,便流過多少眼淚,日後又變本加厲地施加在他人身上,從無安甯。
“裴頤之,你看,我原本隻知啼泣。”姜煐微微一笑,“我何以至此?皇城猶唱靡靡之音,二年内無虞。三年後我被囚皇宮,四年後皇室堪憂,五年後外疆戰亂不止,親王欲動。我竟比你更知天命了。”
裴頤之深邃眉眼在闌珊燭光下神情難辨。
她深深喘了一口氣:“這一次,梁晗沒死,我要救她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