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沅之極力保持鎮定,穩了穩神緩擡起頭,隻見男子坐在右位上,玄衣墨發,峻傲挺拔,下巴處隐約可見一道短深傷痕,暫未完全愈合。
羅國公窩火:“老臣幾十年從未得過太後娘娘賞賜,當然歡欣雀躍,隻是不知這賞為何啊?”
霍琅在民間威望甚高,皆頌他戰無不勝,平蠻族,蕩亂象,不畏強權,敢言直谏,不過朝中老臣,譬如羅國公之流,對此嗤之以鼻,僅礙于其地位,甚少明諷,據傳此人寡言卻戾,從無情面可訴,上到宗室皇親,下至尋常官吏,都曾被他一句噎到說不出話來,更有甚者氣得眼珠翻白,腦頂冒氣。
霍琅手臂搭在扶手上,小幅揮動了下,随行侍衛立刻将一盒“賞賜”擺在桌上。
“太後娘娘命我前往四海,請龍母碑回朝,保佑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此物為當地百姓供奉龍母,常年采摘的暖泉果,我帶了些進京,太後娘娘特意遍賞各位品嘗,共享福祉。”
羅國公嫌棄看向盒中物,什麼暖泉果,那就是些破爛野果,個頭小品相差,歪瓜裂棗的,就連府中仆從都會挑揀丢出去。
“太後娘娘吩咐,要府上人當面嘗個鮮,國公請吧。”
俞沅之留意着那對父女,羅國公花白胡子不住地向上掀,想必惱極了,強壓怒火,羅女君則撇撇嘴,瞧都懶得瞧那所謂賞賜,場面一度僵持不下。
“是您嘗,還是您女兒,又或您孫女兒?”
“怎麼,霍将軍對老夫家中人如此了解,難道私下窺探了我羅氏族譜?”
霍琅擡手揉了下眉心:“羅家一共才幾個人,用得着看族譜?”
“你——”
俞沅之險些笑出聲來,羅國公其人迂腐,畢生最重家族延續,時常跪坐于祠堂向祖先請罪,他之所以為幼女招婿,就是想要傳承羅氏血脈,羅女君若無後代,便繼續由羅羨仙承志,正因此他絕不允許羅羨仙外嫁。
霍琅一句話,激得他老臉鐵青,脖紅眉飛,呼吸不均,羅女君連忙遞茶,為其撫背。羅國公擡手制止,目露愠色看向堂内:
“沅之。”
堂内寂然。
“太後娘娘美意,自然不得推脫,便由我這外孫女領恩吧。”羅國公正色道。
她反感這個稱呼,眉間微蹙。
“外孫女?”霍琅撩眸,目若寒潭。
羅羨仙注意到,男子看向她的方位,于是向右移動半步,将身後人讓出來。
俞沅之暗自歎氣,這回躲不掉了,她緩步上前,立定于羅國公面前,佯裝謙卑道:“在。”
羅國公示意她當場品嘗這果子,或許在他眼中,一個農女吃慣了粗物,何況讓個野丫頭領恩,既合對方要求,又能打太後的臉,一舉兩得。
“還不快些。”羅國公鼻音重哼。
霍琅這次倒沒說什麼,沉靜的目光落在女子身上。
十六枚暖泉果七扭八歪擺在各自紙托中,每個下方都墊了塊曬幹的棗圈,防止果肉磕碰而發軟生潮。
她定睛瞧向盒内,這不是自己當時留給霍琅的山果嗎?
羅女君面帶嫌棄:“磨蹭什麼,仔細誤了太後娘娘的心意。”
她在催促下小心翼翼拿起一枚,握在手心裡,冰冰涼。
野果沾到唇瓣那刻,已然能憶起它那酸甜滋味,皮薄汁多,咬一口,舌尖就像被無數細針碾過,又酥又麻,忍不住流口水,但再繼續嚼果肉,隻剩下香甜,回味無窮。
霍琅眉尾微挑:“可以吃,沒下毒。”
俞沅之:“……”
羅國公挂不住臉,捂嘴咳嗽一聲:“霍将軍說笑了,太後娘娘的賞賜,誰會膽大包天動手腳?”
她閉上眼,飛快地咬了一小口,果然是熟悉的滋味,剛咽下口中那一點點果肉,霍琅已起身向堂外走。
羅國公盯住男子背影咬牙,待人出府,面呈豬肝色,一掌拍在桌角:“這個渾小子,不過二十歲,眼珠就長在頭頂上,以後還得了!”
羅女君憂心忡忡,連忙為父撫背順氣,低聲斥道:“阿爹不必與他争執,不過是個野種,仗着太後耀武揚威,總有吃虧的時候。”
羅家人憎惡霍琅,除了各為其主之故,他們身為襄京舊族,最不屑出身卑賤的“外室子女”。
霍琅……是越國公外室所生,母亡後被帶回襄京。
“我讓人将這爛東西丢出去。”羅女君狠狠道。
羅國公氣歸氣,理智尚存,無論此為何物,畢竟是天恩,倘若有損則是不敬,被發覺免不得生事端,他闆起一張臉,冷聲道:“沅之,你将賞賜帶回去,一個都不許落于旁處。”
意外之喜?
她閉緊嘴巴點點頭,雙手捧起盒子抱在懷中。
羅國公昨日聽管家回禀,稱母女倆規矩老實,整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看來沒什麼主張,隻想蹭日子,這倒合他心意,三月後祭祖日,順利将其并入羅氏族譜,代羅家消弭災禍。
“都下去吧。”羅國公啄上口茶,大袖一揮。
羅羨仙早已不耐煩,敷衍福禮後立刻離開正堂,俞沅之則抱着山果緊随其後。
越過連廊,棗花焦急向她跑來,說是娘的腿受傷了。
馬不停蹄趕回院子,阿娘正癱坐在木椅上,滿頭大汗,身旁一堆碎瓷片,褲腿連着鞋襪都是血。
“怎麼回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