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院僻靜,極少蟬鳴,俞沅之為娘蓋好被子,小心翼翼推門而出,坐到正堂窗旁,任憑涼風徐徐刮過。
羅國公心思缜密,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眼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不能坐以待斃,前世的仇,她要從這對父女身上,全部讨回來!
羅府為皇後一派最末頹敗之處,皆因羅羨仙的存在,勉強保住爵位,但無嗣承,而六皇子依仗霍将軍方登大寶,也就是說最終赢家是太後娘娘。
在太後陣營中……
丞相、越國公、淑妃娘娘、霍琅、六皇子……
俞沅之手指遞次撫過衣角,随即狠掐了下掌心。
以及七皇子!
怎沒想起這尊大佛,相較徐鄞,七皇子才是太後娘娘的掌中明玉,若有求太後必應,何況接近七皇子,她有旁人不具備的優勢——
手語。
七皇子與娘一樣,先天弱疾,不會說話。
她從未見過這位少年,耳聞其性情孤僻怪異,喜怒無常,甚少與人接觸,卻會為一直栽養的杏樹枯亡絕食三日,倔性不容小觑。
七皇子生母為太後侄女,早已仙逝,僅留下這一根獨苗,徐鄞登基後,霍琅上奏為其請封,他被冊為榮王,安養在京,盡享壽福。
因有“殘缺”,少年與尋常貴族子弟溝通不暢,并無年歲相仿玩伴,太後煞費苦心,從朝臣族嗣中,挑出少男少女加以手語教養,在皇子十歲時特辟新宮職,名為掌事官,不限性别,賜封正七品位終身陪侍,但人選陸續更換一茬又一茬,世家子女極少能忍耐其暴躁脾性,上輩子直至太後過世也不曾選出。
倘若能夠得其首肯,在榮王身邊做個掌事女官,也是好去處。
翌日。
尖叫聲從西院傳出,奴顔媚骨的劉婆子将水盆摔在地上,小跑至正堂,撲倒在羅女君腳邊,稱鄉裡來的娘子渾身紅疹,怕是染了疫病!
羅女君聞言,立刻要将女子趕出府,若非當初羅國公再三勸說為大局着想,她才不願将這對母女安置于此。
然而正堂外,俞沅之紅着一雙眼求見,羅女君橫眉不理,羅國公捋捋胡須,将人放了進來。
“你是說,你娘先前就有這個毛病?”
她啜泣着:“國公,我阿娘不能碰花生,一碰就數月紅疹不退,奇癢無比,偶爾還會發抖抽筋。那疹子也怪,破了會過人,昨日送來的點心裡有花生,她沒留神吃了,夜裡便開始發作,怕又要折騰好幾個月,我現下不敢近身,隻有棗花在旁邊服侍,不知國公能否開恩,許她回鄉下休養?”
羅國公沉吟不語,羅女君則不耐煩,念叨着麻煩。
俞沅之含淚,為難地看向羅國公:“國公府待我有恩,但阿娘生養我一回,我也不好不理……”
“管家。”羅國公淡淡開口。
朱管家立刻躬身。
“将俞氏送到靈鶴寺休養。”羅國公瞥了俞沅之一眼,“你娘好歹是我羅府之人,送回鄉不妥。”
她淚霧盈盈,瞪大眼睛:“靈鶴寺?”
“去吧。”羅國公懶得解釋,揮揮手命其退下。
俞沅之以帕拭淚,猶猶豫豫随管家一道離開。
“二姑娘不曉得,靈鶴寺乃慈悲之地,有專供女客安養廂房。”管家邊走邊道。
她怎會不曉得?她的目标就是靈鶴寺,羅家無郊莊,為了控制自己,定然不會答允阿娘返回鄉野,權衡利弊下,靈鶴寺為唯一可遷之所。
前世,她與阿娘因私逃被捉回府,靈鶴寺高僧正在為羅國公講佛理,聽到她哭聲可憐,出言相勸,羅國公信奉佛道,遵其意放過她們一回。
靈鶴寺後院,有十幾間禅房,寬敞靜谧,常有聾啞或身殘之人借居,據聞羅國公長媳,也就是羅羨仙之母,在幼子病故後傷心過度,就曾被送到那裡小住半年。
俞沅之以棗花接觸過阿娘為由,将人一并趕出去,她沒什麼銀子,把進府後羅國公顧及面子賞的一塊玉佩偷偷塞給棗花,囑咐她定要照顧好阿娘。
行囊裡除了衣裳,還有包問荊草,花生過敏不過是幌子,真正讓阿娘起紅疹的東西是漆樹。
每年春秋兩季,阿娘總會在采菇時誤碰此物,胳膊上大片紅疹,看上去嚴重,但敷兩日問荊草便會消退。
剛巧,羅府前街,有兩株野漆樹。
簡陋馬車停在後巷,棗花背起布包,攙扶阿娘鑽進車内。
俞沅之怔怔望着,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直至馬車在視線中變小,模糊,消失。
她依舊站在那兒。
碎發被風撩起,拂過朦胧不清的雙目,指尖因過從用力嵌入掌心内,一道血淋淋的橫紋仿佛在無聲控訴着不甘。
她甚至察覺不到痛感。
天穹霧蒙蒙,萬道霞光留在昨日。
一滴雨落到霍琅的手背上,他動了動食指,微微用力握緊拳頭。
“将軍。”方臉壯漢欲言又止。
霍琅夾緊馬腹,轉身離開。
頂了一路細雨,俞沅之失魂落魄回到西院,空蕩蕩的。
方桌上,十五枚山果好端端擺在盒内。
她給阿娘的,阿娘沒有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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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大雨滂沱,傾瀉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