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沅之滅掉屋内燭火,趴在桌角,雨擊在青檐上,發出悶重聲響,砸在窗棂旁,與風交織,宛若嗚咽。
寅時一刻,雨勢漸小,薄霧散去,雲層自東斷裂,撕開一空灰藍,幽邃明潔。
今日,羅國公府内所有人,都要到正堂後的鯉魚園迎接一位“貴客”。
“聽說太後娘娘總共就賞賜了四塊龍母石碑,若不是沾了羅姐姐的光,我怕是連瞧都瞧不得一眼。”婦人捂嘴恭維。
羅府人丁稀薄,羅國公長子長女去得早,幺女又多年無嗣,故而偶有客小住府内,最常往的莫過于這位楊氏,她寡居後總帶着自家兒子親近羅女君,妄圖認個幹親。
羅羨仙來得最遲,一身青色素紋衣裳與楊氏那桃豔金銀形成鮮明對比。
羅女君見之皺眉:“好端端的大家小姐,總是如此模樣。”
羅羨仙剜了一眼她這位小姑姑,不屑之态都快飛到衆人臉上。
俞沅之冷眼旁觀,頗為詫異,這二人關系仿佛并不好。
“羅女君,國公大人的轎子已到街口。”
“嗯,我這便去。”
她不僅僅是去接羅國公,更是與羅國公一道迎龍母石碑入府,即便羅家與太後不對付,有些場面不得不過。
羅女君身影漸遠,俞沅之無意擡眸,發現楊氏正在斜眼打量自己。
楊氏早已聽聞羅家來了個村姑,本以為會是縮手縮腳的粗陋人,沒料到模樣身段都不差,站在羅府大姑娘身邊,各有韻味,平分秋色。
但她還是極其不喜,若沅之入羅氏族譜,羅女君豈非不需要幹兒子了?
“咳。”楊氏咳嗽一聲,遞眼神給兒子亞郎。
亞郎聽娘說過,隻要能讨好羅女君,羅家大宅子和所有财寶都是他的,還能娶美人姐姐做媳婦,見楊氏瞧來,立刻跑到沅之身邊,他雖然已十三歲,但其母過度溺愛,家底都敗在吃上,成日山珍海味,五官擁擠像個包子,臉上肥肉随步伐一顫一顫。
“你就是那個外室女?”
來者不善。
她微微蹙眉,極度厭煩。
亞郎雙手叉腰,眯起眼,下唇兜住上唇噓道:“你娘下巴都是紅麻子,好醜!”
紅麻子?
楊氏揶揄:“怕是什麼見不得人的髒病,還扣在花生身上。”
俞沅之沉臉,眸光泛寒,那日阿娘在房裡跌倒,花瓶割破她的小腿,濺在下巴處點點血痕,不近瞧,的确像赤斑,但摸過漆樹,隻在胳膊上發紅疹。
做壞事,往往都要親眼看到結果,方會稱心如意。
她唇角輕挑,上身稍俯,雙目含冰盯住少年:“你怕老鼠嗎?”
不知是否因心虛,亞郎被這眼神吓得一激靈。
她随而直起腰闆,掃了一眼楊氏:“我娘拜過天地,明媒正娶,未曾和離,按令郎之意,羅女君成親在外室後,又要怎麼算呢。”
楊氏母子的段位不過園中螞蟻,折騰不出什麼波瀾,出言刺激,無非盼這野姑娘臉皮薄,受不得侮辱,為此哭鬧不休,主動了斷與羅家瓜葛。
楊氏未作聲,其子吃癟不悅,梗着脖子吼道:“山裡的村姑,就知道讨飯,還敢和長輩頂嘴,有娘生,沒爹養!”
俞沅之退後兩步,剛好立在鯉魚池邊,微微仰頭,金輝灑在她的身上,後池波光粼粼,偶有紅鯉尾擊連浪,騰空翻躍,遠望構成一幅百川歸海之感。
“彼此彼此。”她道。
亞郎聞聲雙目怒瞪,面赤血口,肥胖圓滾的身子不住地顫抖。
他爹比餘侍郎死得還早!
“你這個賤種——”
嘶吼着,舉拳揮向眼前人。
俞沅之見其奔來并未立刻躲避,而是在拳頭極其靠近自己的時候,身子突然一側,左腳卻不撤。
咕咚!
一聲巨響,人大頭朝下掉在鯉魚池内。
楊氏連聲尖叫,面容扭曲,撲打着就要跳進去救兒子,還是劉婆子麻利,擋在她前頭,張口招呼仆從救人。
烏煙瘴氣的一幕被進府的羅國公父女撞了個正着,一道瞧熱鬧的人,還有護送龍母石碑的霍将軍。
打從進府,男子的眼睛就挂在俞沅之身上,尤其對她站在日光下,那幕傲然沉穩的模樣印象深刻。
看來,她并不像想象中那般懦弱。
亞郎被五六個小厮合力硬拖出來,嘴巴撲哧撲哧冒水,腦邊懸着一撮毛,手裡還捏着條鯉魚,劉婆子趁人不備,慌忙将魚摳出來丢回池内,楊氏哭得撕心裂肺,兒啊兒啊叫喚不停。
羅國公快走兩步踏上青階,嗓音低憤:“這是怎麼回事!”
羅女君緊随其後,頗為嫌棄,吩咐李婆子帶人将楊氏兒子擡回客院,請大夫來瞧。
楊氏踉跄起身,見國公惱怒,偷看了眼俞沅之,嗚咽回道:“亞郎年歲小,沒見過世面,今兒沾光,得見龍母石碑難免興奮,許是二姑娘看了不順眼,就……就将人推下水!”
羅女君搭下眼皮,不由辯解:“來人,将二姑娘帶下去。”
不料,身後有人突然開口:“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