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來得早,幾場暴雨過後愈發悶熱,烈陽炙烤,和煦無風。
太後娘娘每逢初夏就會帶領一衆皇子公主,後妃親貴,前往青松涼苑祈福。
别苑位于襄京北端,栽種着諸多品類各異的石榴樹,為祈盼皇家多子多孫,繁茂昌盛之意,途徑靈鶴寺,會休整半日進香。
俞沅之大喜過望,自己也在随行名單上,已有數日不曾見過阿娘,若看守不嚴,應該能到客廂走一趟。
她向風華打探,得知此次六皇子因病缺席,看來并不會遇到,三皇子妃有孕四月,胎相已穩,故而同往。
皇家馬車隊伍浩蕩停駐在東門口,太後為首,皇後,淑妃,三皇子與三皇子妃,七皇子,依次排開。
霍琅負責沿途安全事宜,馭馬護衛。
路程大約要走近三個時辰,俞沅之所乘馬車,除七皇子,尚有風華及兩名婢女。
坐久了腰酸背痛,車内香爐煙氣更令她嗆鼻,挪動至車壁一角,輕輕掀起帷幔,本想透些風,不料剛歪頭就與霍琅那雙黑眸撞了個正着,吓得她立刻撤手,瞬間清醒。
他怎會在七皇子馬車周圍?
“二姑娘?”
她被風華的聲音拉回魂,怔怔道:“姐姐有事?”
風華蹙眉:“二姑娘臉色不太好,可是不舒坦,是否要叫太醫瞧瞧?”
她搖搖頭:“沒什麼,大概是昨夜沒睡好,不必叫太醫。”
車外馬蹄聲咚咚踩在心頭,霍琅還是騎着那匹黑色駿馬。
靈鶴寺依山而建,寺内外古木參天,柯如青銅根如石,涼爽幽靜。
俞沅之最末下馬車,跟在衆人身後一道前往廟堂,前世她不曾來過此處,僅聽聞羅羨仙的阿娘被送到這裡小住過半年。
羅國公長子溫文爾雅,才華橫溢,可惜失足墜湖英年早逝,那時他夫人正身懷六甲,羅羨仙不足五歲。
羅家長媳因夫亡故,早産誕下嬰孩,羅國公竟對外稱其癫狂偏駁,癡言亂語,連夜送人上山靜修。
半年後,女子被接回羅府,但幼兒急病昏厥已無力回天,她心力交瘁,在子夭折八日後,油盡燈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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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皇後,淑妃,以及皇家後嗣都要在前廟進香,其他人暫于偏院小憩,不得随意走動。
俞沅之趁看守侍衛不備,偷偷從後門繞出來,向廟内小沙彌打探客廂位置,幸好距此處不遠。
十幾間禅房位于後院西北角,與前方廟宇以石牆及桂樹隔斷,打掃頗為幹淨,常能聽到布谷鳥與夏蟲鳴聲,惬意安然。
她埋頭疾步,沿小徑來到阿娘所在之地,路上提心吊膽,生怕被侍衛捉住盤問,好在佛祖保佑,順利抵達。
“阿娘!”
阿娘雖然聽不到,但能識得這兩字唇語。
推開木門刹那,俞沅之愣在原地。
屋内清涼,隐約泛着竹葉的幽香氣味,阿娘比先前圓潤不少,正坐于木桌前編紅繩,手邊放着碗枸杞蓮子羹,而棗花學着阿娘的樣子,倚在腳凳上打下手,兩人認真得很,若不是她突然闖入,恐怕不會留意門外動靜。
阿娘恍惚擡起頭,瞬間瞪大雙眼,嘴唇顫抖着,任由手中紅繩掉落在地。
“阿娘……”
她控制不住淚水,幾步撲到娘懷裡。
為能平安離開羅府,故意編造謊話,娘定然傷心了!
溫熱掌心輕撫她的後背。
在阿娘安慰中,俞沅之逐漸冷靜下來,忙不疊問詢棗花近況如何,羅家是否派人來尋。
棗花搖頭,稱羅家不曾理會。
臨行前,她塞的那枚玉佩被棗花當了,換得些雞肉蘑菇,豬油米面,後院廂客可以自行起火,隻要不将葷腥帶出院子即可,棗花私下為阿娘炖湯補身。兩人生活簡單,白日編繩,傍晚納涼,且與附近三四乞童結識,偶爾閑話解悶。
棗花也以為娘子是因花生過敏,所以不敢碰與花生有關的物件。
休養數日,阿娘不僅狀态好轉,還白胖許多。
俞沅之破涕而笑,擦幹眼淚向小丫鬟道謝。
棗花卻哭花了臉,吓得咣當跪倒,以為是主子要賣她離開。
羅府規矩嚴,仆從多,不得重用的,犯了過錯的,都會被直接發賣,沒什麼好去處,俞沅之扶棗花起身,再三解釋才讓其安心。
“阿娘為何要編這些紅繩?”她拿起一根握在掌心。
“手……手繩!娘子編織花樣可巧了,奴婢可以溜出門,到附近市集去賣,雖說一次就能賣四五根,但好歹能換……換些補貼!”
俞沅之拉住棗花衣袖,将腕間一對玉镯褪下,放在小丫鬟手中:“宮中所賞物件按規矩不得帶出,這對玉镯是丞相夫人贈與,不在宮中記冊之上,你收好。”
阿娘對女兒為何出現在此疑惑不已,她不願阿娘過從憂心,隻解釋自己被邀進宮中小住,很快就能帶娘離開,未再多言。
俞沅之不能久留,囑咐幾句便謹慎打開禅房木門,原路返回。
偏院後門也栽種着一排桂樹,但比客廂那些要矮許多,“咣當”一聲,最右邊桂樹旁,突然竄出隻小黑貓,一躍輕松上了牆,翻進偏院内,卻連帶踢翻草叢裡的破舊瓷碗。
“誰!”
她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吓了一激靈,是巡邏侍衛,剛好在後門口!
立刻側身,慌亂躲藏在轉角石牆後。
按規矩,未經太後允許不能踏出偏院,若被發現乃大不敬之罪!
雜亂的腳步聲驟然停止,領頭侍衛舉臂,示意其他人不動,他則緩緩擡步,向轉角石牆走去……
俞沅之的心瞬間揪到嗓子口,膝蓋綿軟,雙手攥緊,周圍什麼遮蔽都沒有!
“嘶。”
拔劍聲入耳。
她迫自己沉下心,緩緩閉目,思量被帶到太後面前應當如何“狡辯”,若她坦言探望阿娘,豈不是在提醒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