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樹蔭濃,山影映湖,七皇子乘小舟順行向北,轉身向亭中男女興高采烈地揮手,雖為兄弟,他卻與徐鄞一點兒都不像。
方臉侍衛搖身變成船夫,按照霍琅吩咐,帶少年迎風賞景。
俞沅之左臂搭在欄杆上,側身臨近角柱,怔怔望着漸行漸遠的小舟,難得出宮且無人看管,真想溜到靈鶴寺探望阿娘,可惜路途遙遠,很難趕在宮門下鑰前返程。
霍琅站在她右方,輕倚石桌。
良久,三兩水鳥掠過,激起近畔陣陣漣漪,她稍向後撤,挺直腰闆。
“最好不要有旁的心思。”霍琅主動開口。
“什麼?”俞沅之回眸看到他的臉,頃刻便記起那日夢境,猛然驚覺,咻一下起身。
霍琅:“……我有那麼可怕嗎?”
無應。
“靈鶴寺平安。”他低聲道。
俞沅之緩緩擡眼,正對上霍琅一雙墨黑鳳眸,淩厲鋒銳一如往昔,隻不過在看向她的時候,透出丁點溫和之感。
縱然極少,也算善意,想來男子現下心情尚佳,那為何在永壽殿時兇神惡煞!
霍琅的手從桌沿移開,邁前兩步,抱臂眺望連綿矮山,身影巋然不動:
“太後娘娘曾生育過一個女兒,四公主很喜歡蘭花,但天生哮症無法聞花香,她便不允女兒靠近,公主九歲急病過世,那年太後的母親也因高齡産子而亡,雙重打擊下,人整整病了三個月。先帝與太後間并無多少情分,兄弟姐妹各有家室,不能入宮相伴,偌大的皇城内,太後唯有睹物思親,她開始為公主養蘭,為娘親作畫,雖然故去的人無法死而複生,但對太後而言,是一種寬慰。”
俞沅之愣在原地。
“太後對母女之情有感,但需一擊即中,正射紅心,一旦被察覺是故意為之,會有相反效應,後果不堪設想。”
霍琅轉身。
四目相對,他在等她的回應。
半晌,俞沅之避開視線,低語:“我知道了。”
她隻曉得太後曾有女兒,卻不明其他内情,霍琅在幫她。身處後宮中,無法預判下刻是否有意外發生,關鍵之時能夠保命,就顯得尤為重要。
可是,為何要幫她。
難道不害怕自己将他的秘密公之于衆嗎?
又或許……他根本就不在乎,即便透露給旁人,霍琅的玉佩與敵國有關,空口無憑,太後自然會保住侄子,而不是相信一個村姑的胡言亂語。
若果真如此,境況可謂轉危為安!
俞沅之突然松了口氣,如釋重負,多日來堵在胸口的巨石也仿佛被輕巧移開,遂眼神清亮喚了聲:“霍将軍?”
霍琅被吓了一跳,耳廓瞬間泛紅,右手握拳放在唇邊輕咳掩飾:“何事?”
她抿唇,掌心合十誠懇道:“那您可還曉得,七皇子都喜歡些什麼嗎?”
“……”
霍琅黑沉眸子掃了眼她,沒理,徑直向亭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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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臉侍衛頭戴一頂荷葉花環,面無表情劃動木槳,花環是方才有位采蓮姑娘送給七殿下的,少年想瞧瞧戴上是何模樣,就一手扣在他的腦袋上。
俞沅之與霍琅站在湖畔,隐約望見小舟虛影,以及舟上正左右走動的黃衣少年。
她記得别苑遇烈犬時,霍琅命侍衛松開缰繩放狗追世子,曾喚那方臉男子“阿威”,這回遊湖,也是阿威帶着兩名侍衛上舟,保護殿下安全。
霍琅得太後器重,他的人也同樣可靠。
菱歌悠揚泛湖,聽不真切詞句,隻覺曲調婉轉悅耳,心曠神怡。
“起風了。”
俞沅之聞言身形一僵,猝不及防。
曾幾何時,霍琅也說過這三個字。
在什麼時候呢……
思緒從粼粼清波中穿梭而過,一路向北直至盡頭,水結為冰,冰化白氣冉冉升起,萦繞在六王府門前。
是前世那個除夕夜,她裹在大氅中昏昏欲睡,被人打橫抱起。
那晚,本想偷溜出門看阿娘。
俞沅之困得眼皮睜不開,但口中依舊念叨着為何要回來。
“起風了。”他在耳畔輕語。
“我想阿娘。”
“過了今晚。”
隔日晌午,阿娘竟真的被接到六王府内,母女倆抱頭痛哭互相撫慰,侍女在旁提醒,是六殿下開恩。
一縷涼風自湖心掀起,朝岸邊席卷,帶着潤濕水霧與少許甘冽腥氣,劃過臉頰,穿透發絲。
兩人并肩而立,俞沅之的手指緊緊攥住衣袖邊緣,向左擡眸看向霍琅……
男子似察覺到她的目光,停頓須臾,向右低頭。
前塵今生,寒冬盛夏,畫面交錯,往事流轉。
恍恍惚惚,她好像已認得霍琅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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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軍。”
侍衛的聲音打斷回憶,也打破此刻旖旎氛圍。
七皇子喜出望外奔向岸邊,将掌中各異精緻石塊,以及一小把蓮子向女子展示。
俞沅之從往事中奮力掙脫,呼吸尚有些慌亂,怔怔接過一顆蓮子,少年示意她嘗嘗看,然而蓮心尚存,嗓中已不斷泛出苦水,唯有忙不疊搖頭。
七皇子誤以為她不相信此物可食,随手拉住衣袖,将指尖蓮子擡到……
正手握花環,皺眉不解的霍琅嘴邊。
明明很清甜!
霍琅未有猶豫,低頭咬住。
但下刻察覺到是誰遞來的蓮子,神情一僵,挑眸看到同樣震驚的俞沅之,目光凝滞。
花環瞬間掉落在地,七皇子反應過來,忙将女子衣袖後扯,卻已來不及。
霍琅将蓮子硬生生吞了下去。
繼而飛速轉身,嗆得他咳嗽不止,滿臉通紅,幸好無大礙。
少年面色哀怨,他隻是想證明此物無毒,私心并不希望她與旁的男子有肢體接觸,哪怕對方是表舅也不行。
俞沅之則尴尬難言,方才那刻腦中全然空白,做了些什麼她自己也不曉得。
侍衛阿威眨眨眼,看了看背對衆人叉腰的将軍,又看了看不知所措的俞姑娘,埋頭憋笑。
“走,該走了。”
霍琅強忍咳意,頭也不回向馬車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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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窄空間内,三人靜默無言。
俞沅之眼睫低垂,視線聚集在手中荷包上,将那烈雁逐日的紋樣反反複複翻看好幾遍,着實不願擡頭。
七皇子與她分别位于對側,霍琅則坐在正向車簾的位置。
察覺到兩人飄來的目光,她渾身不自在。
未料一個急停,頓時改變原本窘迫的場面——
霍琅幾乎是下意識,伸臂攔在女子身前,防止與七皇子相撞。
少年無防備,猛地前傾,一把黃白蓮子劈裡啪啦掉落在地,腳邊幾顆已被碾碎。
他焦急欲撿起,卻被女子阻攔。
俞沅之:髒了,不可以吃。
七皇子:但你還沒嘗到!
想到此處,少年不悅瞥了一眼霍琅。
俞沅之擔憂男子發怒,忙向七皇子比劃道:路過集市我們去買梅子,這個時節最新鮮,你不是想喝梅子飲嗎?
民間的玩意兒,酸酸甜甜,由楊梅所制,宮中貴人大多喜清口梅,少見此物,她無意提過,少年上了心。
七皇子呆呆點頭。
她望向霍琅,輕聲道:“可以嗎?”
男子沉默片刻:“回将軍府,前巷便有。”
将軍府……
霍琅并不居住在越國公府,他的宅子是陛下禦賜,距皇城略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