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縷寒風刮過,丁點涼意融化在耳廓,俞沅之擡頭,望見白霧浮動萦繞,擦擦眼睛細看。
是飛雪。
落在掌心,猶如鵝毛大小。
長街因此愈發熱鬧,天公作美,花燈與仙藻相得益彰,增添幾分飄渺之感,熱氣騰騰的湯圓攤,抖擻伶俐的雜耍班,篝火旁吆喝聲此起彼伏,迎雪而舞,幕天共歡。
馬車向北行進,俞沅之沉默了一路,直至抵達巷口,她問霍琅:“你喜歡堆雪人嗎?”
阿娘已睡下,棗花睡眼惺忪跑來開門,俞沅之吩咐棗花回去歇着,便同霍琅繞過前院來到古樹旁,枯枝此時已挂滿白霜。
“我想在這裡,堆一個雪人。”她道。
羅羨仙說,雪人不會将悄悄話告知任何人,雪人聽不見。
霍琅低聲應她:“好。”
雪不夠厚,兩人堆堆等等,小雪人尚不足膝蓋高,但總歸有了模樣,霍琅用樹枝做成眉毛眼睛,俞沅之撿起梅花瓣化為嘴巴。
天越來越冷,雪越下越大,霍琅将她凍得通紅的手握在掌心,一道站在廊下欣賞傑作。
他輕捏了下俞沅之臉頰,問:“今年幾歲?”
唯有孩童,才會在漫天大雪裡滾出個雪球模樣。
“将軍幾歲?”她反問道。
霍琅笑:“比你大四歲。”
他蹲下,将她裙擺沾染的細雪掃弄幹淨。
霍琅離開宅子已近子時,俞沅之梳洗後藏進棉被中,翻來覆去睡不着,即便捂住耳朵,惡鬼之語依舊能穿透一切障礙,擾得她心煩意亂。
徐鄞為何會出現在花燈街,比起那句越國公請旨,她更在意後一句話,賠了夫人又折兵,徐鄞對霍琅應當頗為恭順才對,企圖借助霍家權勢上位,敵意從何而來?難道是因上次狩獵受傷?
俞沅之心緒不甯,從塌上爬起,披上披風走到後院。
此時雪勢漸弱,她蹲在雪人旁喃喃自語,剛說幾句,眉頭微皺,小心翼翼地挪動雪人斜扭右眉,歪頭打量,眼前忽地浮現出霍琅的臉。
“有點嚴肅。”
她左右瞧瞧,又尋來一片花瓣,貼在雪人嘴角。
“你說,要向太後請旨……”俞沅之稍有停頓,輕咬下唇低語,“是敷衍那個人的話,還是……”
良久,寂然無聲。
她歎了口氣,撐着膝蓋起身,凜風恰好于此時掠過,将披風吹開一角,她用手護住衣領,頸部無意閃過一抹藍色,乍看像是寶石,但細瞧不過是細鍊上,墜着顆玻璃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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醜時二刻,一封急報快馬加鞭傳入都城。
陛下本就夜不能寐,得悉原委連夜召幾位重臣進宮議事,褚郡下苋鎮地動,城西甫山崩,宗屋多塌陷,谷地裂為渠,且牽連鄰郡幾處鎮村,郡守冒雪趕赴,中途被滾落巨石壓下,一時間人心惶惶。
褚郡位置特殊,距恒國邊境過近,丞相提議由都督與駐兵共同前往,陛下當即下旨,派遣郭尚書與霍琅為欽差,即刻動身。
寅時三刻,下了整夜密雪的襄京城上空,突然裂開一道灰藍,金芒打破氤氲,光影直散在亟待出城的兵馬陣中,郭尚書面色凝重,正在與馬背上的霍琅說些什麼。
北街距出城口不遠,俞沅之混在人群裡,渾身發冷,手扶着左側石牆。
苋鎮雖歸屬褚郡,卻臨近明陽鎮,她的故土。
察覺到霍琅回頭,她立刻隐于石牆後,百姓議論聲卻不絕于耳。
“怎這樣急咧?”
“我聽說郡守剛沒,有股暗勢力借災生事,來頭不小,當地撐不住了!”
“我四舅他小叔在宮裡當差,陛下昨晚上就召衆臣挑燈議事,不到兩個時辰大軍集齊,立刻出發!”
“做官也非易事啊,說走就走,家都回不得……”
混亂的馬蹄聲漸行漸遠,圍觀百姓紛紛散去,俞沅之擡眸盯着遠處檐上雪,思緒遊離。
半個時辰後,她疲憊返回宅子,将軍府的管家老頭與年輕小厮正在巷口等她。
老頭雙眼笑成一條縫,兩手提着竹籃,說是将軍因急務被召進宮再沒出來,領兵離城前,特意吩咐侍衛阿嚴快馬回府告知,挑選個機靈小厮來宅子守門灑掃,将軍府仆從雖少,旁的不論,絕對忠誠可靠。
至于竹籃裡,掀開棉布,堆放着這個時節幾乎見不着的楞梨與青棗。
“将軍前幾日就吩咐要尋些好果子給姑娘送來。”
老頭忙不疊獻寶。
俞沅之以為管家隻是來送果子與小厮的,未料老頭整理衣襟,清了清嗓子,恭敬叩門入内,按襄京習俗,向阿娘遞上歉信,小厮更是搬來滿滿一箱回禮。
霍琅即便忙得一刻未歇,仍然記得相約。
阿娘不敢收,但老頭态度懇切,含淚求阿娘收下,又拽過小厮問安。
俞沅之垂下眼眸向後園走,緩步行至雪人旁邊,将身上披風扯下,為雪人圍好。
“你會冷嗎?”她問道。
無應聲。
俞沅之抿唇,指尖撫過雪人眉毛,小聲道:“不可以受傷。”
披風漾起一角淡藍,日夜可見。
直至有天黃昏,她在屋内翻閱古書,照舊擡眸掃過窗外。
雪人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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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春,花開得遲。
霍琅離京已近三個月,好在褚郡地動劇烈處多位于郊外,人煙稀少,死傷并不嚴重,當地一股異常勢力被及時趕到的大軍掃壓,原本上月底傳來歸信,但臨郡入春又遇山火,連燒七個日夜,灰煙四起,來勢洶洶,兩位欽差再次被丞相派遣,趕赴災郡查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