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沅之成日悶在房間裡念書練字,羅羨仙不滿,強行拉她閑逛,有次馬車竟停在三皇子府門口,羅羨仙偏要尋三皇子妃一道下棋。
再次靠近這位“表姐”,俞沅之心中百感交集,三皇子妃依舊如前世般,憨厚溫和,既不在意她的身份,也不過多計較曾經。
羅羨仙說,三皇子妃自打上次小産,身子骨一直虛弱,人也郁郁寡歡,若能常出門,或許對恢複康健有益。
俞沅之始終記得三皇子妃上輩子的相護之恩,舉手之勞必當盡力而為。
在兩人多日陪伴下,賞花遊湖逛集市,三皇子妃面容笑意漸漸多了起來。
清明前後,邺國各地為祈福多行善舉,不少襄京世家夫人會帶本府女眷前往寺廟分發糧食,北街有間雲竹廟,月逢初十施粥貧苦,俞沅之與羅羨仙曾兩番來此幫襯。
這間寺廟破落得很,一個大院正對着間粗陋佛堂,不過幾處廂房擠滿了人,除了年近古稀的住持,還有一個小沙彌與六七個無家可歸的孩童,孩童大多身體有殘缺,自幼被遺棄,又或父母早亡,住持善心收養在廟,阿娘聞聽落淚,意在相助。
“二小姐,柳……柳條!”
棗花将一捧柳條和野花抱了來。
俞沅之坐在一位單臂少女對面,專心緻志為她編織花環。
少女名喚谷雨,住持正是在谷雨那日,于草堆裡發現了氣息奄奄的襁褓嬰孩,她生下來少一隻胳膊,谷雨盼能在生辰那日戴枚好看的花環,卻怎麼都編不好。
俞沅之将花環遞給谷雨時,少女把花環戴在頭上,揚起臉看她笑,眼眸亮亮的,很漂亮,一旁的小虎子也湊過來瞧。
“谷雨姐姐好看!”
小虎子撓撓頭憨笑着,他是孤兒,與谷雨一同長大。
棗花也笑,但轉頭瞥向門外,嘴巴撅起。
“二小姐,好像要下雨了,奴婢去馬車裡取……取油傘!”
廟前路窄,馬車無法入巷,停得遠。
棗花小跑出廟,谷雨羞澀看了俞沅之一眼,問:“姐姐什麼時候會再來?”
俞沅之溫柔道:“下月初十,我給你們帶新衣裳。”
她摸了摸少女額頭,谷雨歡喜應下,像捧豆腐般單手捧出她前日送的書冊,眨眼稱有些字不認得。
俞沅之接過翻開,指尖按在書頁一角,一字一字為谷雨解釋,小虎子也歪頭一道聽。
細雨如絲,淅淅瀝瀝飄落,棗花抱着兩把油傘趕回。
“你和阿娘先回去,我再留一會兒。”
棗花應下:“那奴婢告訴車夫回……回來後,還在巷口那裡等二小姐!”
阿娘與棗花撐着一把油傘離開,俞沅之繼續為谷雨與小虎子解釋詩詞,少女聽得認真,直至兩頁念完,幾人合上書冊望向門外,察覺雨勢漸強。
“我得去看菜苗!”
谷雨突然站起,面露焦急。
寺廟後巷不遠處,孩子們在一小塊田地裡種了番薯與菜瓜,若還像前日那般突轉暴雨,恐會砸壞好不容易發芽的種子。
少女披上蓑衣就朝門外跑。
小虎子想追,被小沙彌及時喚住:“巷口又積水了,有馬車陷在裡面,随我去推車!”
俞沅之站在青瓦廊下,望見幾人遠去背影,沉默不語。
谷雨剛踏出院門向東轉,險些與一位蓑衣男子撞到同處,打了個趔趄,頭頂花環被甩了出去。
“花環!”
男子蹲下,幫其撿起。
谷雨抹了把臉,識清來人,臉頰忽地泛紅,怯生生靠近解釋:“是……是我的,俞姐姐編給我的。”
男子擡眸,将花環遞回,谷雨輕聲道謝,迅速跑離。
一盞茶後,谷雨、小沙彌與小虎子陸續回到廟堂内,谷雨稱菜苗無礙,小虎子渾身濕透擦着腦袋,念叨虧得王禦史的法子,若不然車輪怎樣都出不來!
谷雨聞聲笑了:“隻要有王禦史在,什麼都能解決!”
檐角水流愈發稀疏,潮濕氣味混雜草香,猶如身在山野般清新,俞沅之将油傘撐起向廟門走,細雨落在傘面上,脆如笙簧。
男子一身蓑衣,頭戴鬥笠于此時踏入院門,那道模糊身影突破水霧,映在俞沅之眼中逐漸清晰。
他的臉上濕漉漉,眼睫墜着水滴,眸色霧蒙蒙,仿佛似曾相識,卻又記不清是在何處見過。
兩人迎面駐足,沉默片刻。
“俞姑娘。”
“王禦史。”
幾乎同時開口。
俞沅之不由得握緊傘柄,低眸。
王凜面色平靜,幾顆水珠順着他垂下的眼睫滴落,道:“俞姑娘怎會認得在下。”
俞沅之禮貌道:“方才聽說王禦史在巷口幫忙。”
王凜點頭:“俞姑娘若離開可走東側小路,車馬不會陷入泥土。”
她道:“多謝王禦史。”
恒國王子來朝宮宴,三品官員以上均在場,男子認得她并不奇怪。
王凜稍有側身,俞沅之颔首示意,握穩傘柄向前走。
王凜剛擡腳朝廟内方向走了兩步,停駐不前,緩緩轉頭望去,煙雨如霧交織,滿目灰褐磚瓦中,亮起一抹藍色衣影,繼而慢慢消失在他的視線裡。
雨滴輕墜,濺起圈圈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