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鐘前還喧嚷不止的書房,此刻僅剩桓沖與桓石虔二人。
桓沖一邊摩挲着手中的斷江,一邊朝着欲言又止的桓石虔說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無外乎是桓家軍不缺領兵的将軍,為何還要把機會讓給外人?
為何會對劉郁離、馬文才二人如此客氣,不僅讓他們參與戰略讨論,甚至還聽從了劉郁離的建議,先下手為強。
種種舉動都是在将桓家的主導權讓渡一部分給外人。
“石虔,你到現在還不明白自己輸在哪兒嗎?”桓沖擺擺手讓桓石虔坐下,一副要促膝長談的模樣。
“賭局,桓家可以輸,但臉面桓家不能輸。”
劉郁離二人可以不把賭局當真,這是赢家的特權,而桓石虔不能,不能在輸了賭局後,還輸了風度。
劉郁離越是不在意,桓家越要表現出自己的誠意。
他詢問過仆人今日之事,可以說從頭到尾都是他這位侄兒的錯,他将自己和桓家看得太高,高到了看不見任何人,看不清自己的跟腳,以至于跌了個大跟頭。
提起此事,桓石虔羞愧難當,是他技不如人,丢了桓家的臉面。
桓沖:“石虔,你今日輸了,叔父反而是高興的。”
桓石虔的命,桓家有資本贖回來,一千的精兵,桓家也出得起。若是桓石虔能因此長進,對于本人以及桓家而言,都是莫大的幸運。
桓石虔初時震驚,很快便反應過來桓沖的意思。“侄兒受教了。”
見桓石虔臉上的羞愧盡數消散,反而多了幾分明悟,桓沖忍不住微微颔首,“有些事,我不能帶進棺材裡,今日便說給你聽聽。”
擺擺手制止了桓石虔的勸解,繼續說道:“你知道你伯父名中的溫字從何而來嗎?”
桓石虔點點頭,“名士溫峤在初見襁褓之中的伯父時,便一眼看出伯父生來有奇骨,必成大器。”
“所以父親就以溫峤的姓氏,做了哥哥的名字。”桓沖擡起頭,看向桓石虔,眼中閃過一抹晦澀,說道:“知道的、看到的不等于真相。”
與此同時,客房中劉郁離也正與馬文才扒拉桓家的上位史。
“桓溫出生的那年,其父桓彜任安東将軍。這時候,溫峤作為平北大将軍劉琨的外甥和參軍,正與劉琨追擊關外匈奴,怎麼可能遇到遠在江南的桓彜父子?”
馬文才:“豪傑賜名竟是自導自演?”
“不過都是揚名的手段而已。”劉郁離又戳穿了桓溫身上的窮小子光環,“整個朝堂全是關系戶。桓溫因為長得好,又有為父報仇的美名得到了皇帝賞識,進而娶了公主更是鬼扯。”
“那是因為南康長公主的母親是庾文君,輔政大臣庾亮的妹妹。而桓彜與庾亮是好友,甚至桓彜也是為了庾家而死的,桓家本就是颍川庾氏的羽翼。”
桓彜死于蘇峻之亂,而蘇峻之亂完全是國舅爺兼輔政大臣的庾亮一手作出來的。
蘇峻作為流民帥之首,本該是朝廷拉攏的對象,但庾亮自恃身份一直對蘇峻等武将多有苛責,稍不如意,便克扣軍糧,肆意忿言。
這也就算了,庾亮以外戚身份晉位,沒有多少政治智慧,還總喜歡搞微操,獨攬大權,以為自己是輔政大臣,所有人都要聽他的,一紙诏書便想解除蘇峻兵權。
如此想當然的态度,直接逼反了蘇峻,蘇峻索性打出“清君側,誅奸臣。”的旗号進軍建康,由此引發了東晉立國以來,破壞性最大、最強的叛亂,死傷無數。
因此,東晉元氣大傷,喪失了圖謀北方的機會。
然而,差點送掉東晉的庾亮僅以“白衣領護軍”的方式謝罪,不久後又東山再起,都督豫州,庾家依舊是那個總攬朝政的庾家。
“桓溫本人和庾亮的弟弟庾翼是發小,當時庾皇後已死,這樁婚事便由庾翼牽頭,純屬門閥内部的政治聯姻。”
真正為蘇峻之亂付出代價的庾氏之人是庾皇後庾文君。建康城破之時,庾家兄弟跑路,把孀居的妹妹庾文君留給了敵軍。
庾文君的結局便是《晉書》中的一行墨字,“京都傾覆,後見逼辱,遂以憂崩,時年三十二。”
由此而引發的後續便是庾文君之女司馬興男,貴為長公主卻勤學武藝,身邊時常帶着一群手持兵器的侍女。
甚至多年後,面對桓溫納妾,司馬興男提着刀,帶着一群侍女便要砍人,卻在得知小妾乃是已被桓溫滅掉的蜀國國君之女時,扔掉了刀,抱着這位可憐的姑娘,說道:“我見汝亦憐,何況老奴。”
這便是“我見猶憐”的出處,司馬興男未嘗沒有在李氏身上,窺到自己母親庾文君的影子。
喪父的桓溫與喪母的司馬興男被湊到了一起,從某種角度來說,二人父母的死都與庾氏脫不了幹系。
“桓溫第一次北伐背後就是庾氏在支持。然而,庾氏兄弟接連去世,朝廷為了打壓庾氏,沒有按照庾翼臨終前的上書,将荊州刺史一職轉任給庾翼之子,反而選擇任命桓溫為荊州刺史。”
不得不說當時朝廷的這步棋走得相當妙,沒将荊州刺史一職傳給庾家人,卻留給了庾氏一派的桓溫。庾氏一族雖然不滿,卻不會徹底撕破臉。
但當桓溫擁有了媲美庾氏的權勢,他還會甘心依附于人,當庾氏的黨羽嗎?
當然不會。桓溫深深忌憚着庾氏,甚至抓住機會清除異己,庾倩、庾柔被誅,庾蘊飲鸩自盡。
僅是如此還不夠,桓溫還派兵追殺逃亡在外的庾希兄弟,将其斬殺。
也就是在誅除庾氏後,桓溫的權勢達到了頂點,時任侍中的謝安見而遙拜,将桓溫當成君主一樣侍奉。
“桓氏踩着庾氏上位,卻接受不了謝氏取而代之,未免太過可笑。”
到了此時,劉郁離終于看清桓石虔對她的不滿從何而來,因為她出身北府軍,被桓石虔視為謝氏一黨。
馬文才一針見血說道:“謝家好在沒有像桓家對付庾家一樣下死手。”
劉郁離點點頭,“謝丞相在這點上遠勝桓大司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