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風被貼面威脅,卻仍舊面無懼色,勾了勾唇角語氣溫和:“你被仙門追殺,不止是因為叛逃吧?你什麼時候偷習的法術?想必早在你叛逃前,就已經修習已久了吧?”
“不錯,告訴你又如何?”顧渟冷哼,“若非黃舀利用這一點威逼我,我又怎會上他的當!逃可能是死,留卻必定會死,我為何不逃?”
“即便如此,想必你也從未後悔過偷習法術吧?”臨風循循善誘,“同為神女,在這世間,我最能懂你。”
顧渟神情一滞。
“你?”她嗤笑道,聲音放輕,“怎麼?小孩兒,你也修了嗎?”
臨風但笑不答。
“也是,”顧渟自問自答,“我不僅相信你修了,我還相信仙門立門至今,每一個神女都偷偷修了,隻有或多或少的區别,憑什麼五十步笑百步?在法界,不會法術的人會被羞辱,被輕視,還會如同不能自理的廢物,隻能被人當一個器物似的,任由他人粗暴擦拭,不用時又晾在一邊!你知道嗎——我一聽說凡間憑空冒出金銀,我就知道是你做的!你怎麼想出這個法子的?當真絕妙無比。看着那群蝼蟻似的凡人一邊膜拜一邊千恩萬謝地滿地滾爬,當真痛快至極——”
臨風聽到這裡,眼神卻輕微地渙散了一下,微微啟唇,沒有接話。
“我真恨仙門啊。”顧渟說得投入,無意識地松開了臨風,“一百多年前,那時我還很小,仙門的人找來的時候,我躲在我娘的懷裡,卻被她們硬生生地拖了出來。他們和我娘說,我是被帶走修仙的,将來有大前途,我娘一邊哭,一邊拽着我,但最終還是松了手。我娘以為我從此去過上了神仙般的好日子,可實際上,若非我正巧趕上仙門神女擇選,我就會變成仙境數千奴仆中的一個,被那群神仙驅使奴役!修仙?成仙?哈!一群虛僞之徒!”
臨風眼神閃爍了一下——
她第一次知道,仙門的那些仆役、侍衛……原來竟都有可能是這樣來的。
明面上,仙門隻說門生之中,修為不足、天賦欠佳者,會從修法門生淪為雜役仆使。
實際上,成為仆役侍衛或者正統門生,大部分時候都不是依據修為天賦,而是依靠家門出身。
這是仙門上下默認的共識。
上一輩的如唐額、何之惕,這一輩的如方滢一,于浸淩,或雙親或單親,都是仙門的正統門生,如此一來,他們才能從小跟随仙門長輩一起修習法術,不論天賦高低,從一開始就注定不會淪為仆役。
可種種傳言規則,都沒有透露這一種——
仙門竟會派人去凡間抓走凡人幼孩,以修仙之名,把人擄去仙境?
這或許隻是百年以前的舊制,如今已經廢而不用;又或許在不為人知的暗角,這樣的事情仍然存在着,用以維系偌大一個仙門的衣食繁榮。
臨風掩下心中的疑惑,謹慎地沒有出聲打斷。
顧渟仍然繼續說着,聲音有些顫抖。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我娘……現在我終于重獲自由,可是數百年過去,我……我娘她,哈哈……她,早就變成白骨一抔了吧?
“我從百千人中脫穎而出成了神女,已經足夠幸運。可那又如何呢?那隻是一段新的恥辱的開端!那群人,那群仙,她們因我的出身而蔑視羞辱我,又因我沒有法力卻高居神女之位而譏諷我嘲笑我!
“我沒有法術傍身,身體不如修法者,時常感到困倦饑寒,可我不能說!我原先是說的,我一遍一遍地對他們說,我說我餓,我累,我冷,我痛!可他們不信啊,不僅不信,還要出言諷刺,用那種多吃多睡的畜生來辱罵我,不給我足夠的吃食,不給我足夠的被褥衣物——
“我隻能忍。小時候忍,長大了繼續忍,直到有一次,我三日未曾進食,無人問津地在塌上暈了兩日,我聽到有人大聲地辱罵、砸門,我感覺到有人掐着我的脖頸,往我嘴裡倒稀泥一般無鹽無味的、不知何物的吃食——
“那個時候,我視線模糊地看着面前那幾張不耐煩的臉,我突然想到,要是我會法術該有多好?我為何不能修一點法術呢?就一點,不會被人知道!我隻要能維持溫飽,隻要能有能力維持我那一點僅剩的尊嚴,那就夠了!
“這個念頭一起,就開始不受控制地瘋長,我開始偷習法術,修了一條又一條,我停不下來,我不甘心!憑什麼我要過這樣的日子?就因為他們口中的那一聲‘神女’嗎?可為何他們如此叫我,卻不給我應有的待遇?我很貪婪嗎?可我原本想要的,也隻是仙門人人都有的東西而已!”
“……”
眼見顧渟情緒愈發激動,臨風垂着眼睫,悄悄後退了小半步。
她沒想明白,為何眼前這人上一刻還瘋瘋癫癫地喊打喊殺,下一刻就對着她這麼一個才見過兩面的人,滔滔不絕地自述起陳年舊事來,還述說得如此情緒昂揚。
或許是因為她先前拉進關系的那點小伎倆、小話術奏效了。
又或許是顧渟已經憋了百餘年,久到自己都快忘記那些苦痛的往事,隻能用和人述說的方式,讓自己記住。
“後來我就逃了——被人威脅,我隻有這一條路。可是逃,又能逃到哪兒去?”顧渟雙肩猛地一顫,像是想到什麼極為可怕的事情,“人人都在觊觎我身上的神力!人人都想讓我為其所用!我過得比在仙境還不如,在仙境,我還能走動,還能見見天光,還能在無人處偷偷習一些法術……”
顧渟越說聲音越低,臉色蒼白,兩眼飛快亂轉,仿佛裡頭盛滿了恐懼,下一刻就要擠破掩飾,徹底爆發出來。
臨風見勢不好,出聲打斷:
“你知道何之惕和林之溶的事情嗎?你剛才說何之惕沒有害她,是有什麼憑據嗎?”
顧渟被她的聲音拉了回來,喘了一陣氣,讓自己平複下來,才啞聲道:
“姓林的和姓何的是師姐妹,何之惕害她做什麼?我不知道你從哪兒聽到的這些,但若要問我,我不覺得何之惕會對自己師姐動手。”
“我也這樣覺得。”臨風半真半假地附和道,“不過傳聞中編造的緣由,是何之惕想争奪門主之位。”
顧渟冷笑:“或許吧,誰知道呢,畢竟人心難測不是嗎?畢竟老門主王淂和大門生林之溶一日不死,門主就一日落不到她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