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是座不南不北的城市，恰好位于400毫米等降水量線上，獨特的地理位置造就了多雨的六月。

蘇暗不喜歡下雨天，地面鋪上一層水漬，霧氣彌漫在空氣裡，影影綽綽，淅淅瀝瀝，不像白噪音，更像是惱人的提示音。

沉悶的空氣讓人像浮在海上，随時都要溺斃。

蘇暗讨厭皮膚的黏膩感，讨厭下雨時跑到雨裡肆無忌憚玩耍的弟弟妹妹們，讨厭她們嘻嘻哈哈的玩樂吵鬧聲，進屋時一身水漬落滿地，這樣她就要多洗兩次衣服，拖幾遍地。

可就是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的雨天，「星光孤兒院」迎來了兩位特殊的客人。

闆正嚴厲的黎逍遊先生和他一身書卷氣的夫人周傾，開着一輛銀灰色的寶馬駛入院内。

他們是來探望院長的，黎逍遊先生是院長的高中同學，而院長得了食道癌，很久沒能好好吃完一頓飯，流食對她來說都有些難以下咽。

行如枯槁，原本和藹的臉因為病痛多了幾分猙獰感，但蘇暗從始至終都很平淡地跟她說話，幫她安頓客人。

禮貌、溫和、内斂、乖巧。

這四個詞足以構成大衆對蘇暗的全部印象。

蘇暗給他們遞了茶水後便退出了房間。

有兩個大膽的妹妹過來抱着蘇暗的腿，“姐姐，那兩個叔叔阿姨是來領我們走的嗎？”

蘇暗搖頭：“不知道。”

“剛才虎子說，他們肯定會想要領養一個男孩。”年齡最小的小雯悶聲開口，“他們跑到先生太太的車前看過，有一家三口的合照，是個女兒。”

蘇暗眉頭微蹙，聲音愠怒：“這侵犯了他人隐私。況且還下着雨，把他們喊回來換衣服。”

淘氣的小男孩，文靜的小女孩，孤兒院裡多的就是孩子，管得了這個管不了那個。

但蘇暗是這家孤兒院裡目前最大的一個，平日裡話不多，但很少發脾氣，一旦用這種語氣說話就意味着她快生氣了。

孤兒院裡的孩子從小就會看臉色，所以兩個小女孩兒撒開腳丫子就往外跑。

蘇暗隔着窗戶看到了雨幕中的世界，那輛車安靜地停在那裡，等着載誰走。

而這孤兒院裡的小孩終将也會被一個個帶走。

當然，也可能會被送回來。

就像蘇暗。

她已經是第二次回到這家孤兒院了。

蘇暗幫着食堂阿姨安排了所有人的餐食，又另外打了兩份敲響了院長的門。

院長望着她的眼神殷切，黎先生和周女士看着她的目光充滿了慈愛，蘇暗平靜地放下餐盤，跟他們打了招呼再次離開。

蘇暗不知道他們聊了什麼，但半小時後，周女士帶着黎先生出來，走到蘇暗面前低聲詢問：“你是叫蘇暗吧？長得真漂亮。你願意跟我們回家嗎？”

過去的十五年裡，有兩個人問過她同樣的問題。

因為她長得還不錯，一雙眼睛清泠泠，跟涉世未深的小鹿一樣，皮膚白皙，五官不算出挑但很耐看，很符合大家對“乖乖女”的印象。

蘇暗揚起一抹燦爛的笑：“是院長的意思嗎？”

說話間紅了眼眶，看上去招人憐愛。

蘇暗覺得自己要是去當演員，應該也能混口飯吃。

可惜了，沒人脈。

“嗯。”周傾溫和地說：“我們願意養你到高中畢業，等你畢業後仍需要我們的幫助，我們也不會拒絕。阿姨家裡有個女兒，比你大一歲，但學習成績遠不如你，到時候你可以給她補習一下功課，阿姨會給你費用。”

周傾氣質溫柔，說話時像卷着綿綿細雨，卻沒有那種黏膩感。

蘇暗知道這是院長臨終前用所有人脈為她找的退路，沒有拒絕的餘地，垂下眼乖巧應答：“謝謝阿姨，我會努力的。”

等周女士和她先生走後，蘇暗才又推開院長的門。

院長曾有過一個女兒，年幼病逝，跟丈夫離婚後成為了「星光孤兒院」的院長，蘇暗坐在她病床前問：“我走了那些孩子怎麼辦？”

“我托了一些關系，有人領養的會在這幾天陸續被領走，沒找到合适領養家庭的回轉送到其他孤兒院。蘇暗，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你還是個孩子。”

院長說話都是斷斷續續的，看上去很痛苦，但像交代後事似的跟蘇暗說了很多。

中心思想就是蘇暗并非是被周女士她們領養，而是寄養，而她這三年好好讀書，考個好大學，才會有好的前途，來路不重要，走到哪裡才重要。

又交代蘇暗到了黎家要注意的一些事項，譬如黎先生為人正直，是一名急診科主任，周傾是教育局的副局長，性格溫和卻有雷霆手段，到她們家裡要乖，要安靜，要對她們唯一的女兒好，最重要的是好好讀書，這樣才會有價值。

院長說她們約定好了，等她死後，葬禮結束就會帶走蘇暗。

蘇暗就像個物件，這些年移來送去，不需要她的同意，哪怕每個人在帶走她之前都會問她願不願意，但物件是沒有選擇權的。

蘇暗握住她的手，低聲說：“即便如此，還是希望您能活的久些。”

……

一周後，院長去世。

屍體火化之後辦了個簡單的葬禮，從孤兒院走出去的那些孩子回來得很少，大部分都已經換了聯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