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日光滿園,廊庑下鐵馬叮咚作響。
偶有婢女捧着漆木托盤,穿長廊,過月洞門。
庭院悄然無聲,簌簌落葉無聲飄落在地。
沈鸢怔怔坐在輪椅上,耳邊嗡鳴聲陣陣。
她像是聽不見任何聲響,又像是有好多人簇擁在她耳邊,唏噓聲絡繹不絕。
“臉都被山石砸爛了,哪還能認得出?”
“山裡那樣冷,尋常人怎會捱得住,更别說是書生了。”
“也不知道家裡可還有兄弟姊妹,不然誰去裝裹收屍?”
婢女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沈鸢卻好似墜落在那場噩夢中,怎麼也掙脫不開。
如墜冰窟。
沈鸢雙手拼命轉動輪椅,一張臉煞白:“松苓、松苓!”
青石湧成的夾道,崎岖不平。
輪子卡在石縫上,沈鸢猝不及防往旁跌去,身子重重摔落在地,衣裙染上泥濘青土。
松苓捧着梅枝趕來,驚呼出聲:“二姑娘!”
手中的剪子忙忙擱在地上,松苓疾步奔到沈鸢身邊,小心翼翼攙扶起人。
又替她拍走錦裙上沾帶上的土泥:“二姑娘這是做什麼,有什麼吩咐我去做就是了。”
膝上傷口泛疼,沈鸢反手握住松苓,她勉強壓住心中的恐慌,強顔歡笑。
“沒什麼,隻是剛剛好像看見李媽媽了。”
松苓大驚失色,捂住唇:“二姑娘這話可莫要亂說,李媽媽不是已經……”
沈鸢無奈低眸:“許是怪我突然走了,不曾和她說一聲。我如今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你讓人備車,我想出府一趟,為她上柱香。”
松苓遲疑:“這……”
沈鸢不動聲色:“有什麼我擔着就是了,我這回死裡逃生,想來也是李媽媽在暗中庇護我。父親若是問起,隻說是我的主意。”
這事松苓自然是做不了主,她忙使人去前院尋沈父,又推着沈鸢回房更衣。
婢女笑盈盈回來,隔着屏風回話:“老爺說了,二姑娘日後想去哪,不必問他,隻讓下人備車就是了。先前拘着二姑娘,不過也是怕二姑娘傷勢未好全。”
沈府終究是沈父當家作主。
他看重沈鸢,底下伺候的奴仆婆子自然也高興。
松苓詫異:“往日大姑娘出府,老爺多是不讓,如今怎麼這麼好說話。”
和鏡中的沈鸢對上目光,松苓笑着為沈鸢挽發,“想來是老爺疼二姑娘。”
若真是看重自己,也不會任由沈鸢孤身流落鄉下數十年。
沈鸢對婢女的奉承無動于衷,一心隻念着謝清鶴。若是獲救還好,若是不能……
銅鏡澄澈通透,映出沈鸢滿面愁思的一張嬌靥。
時至晌午,長街灑滿日光。
沈鸢滿腹憂愁落在手心攥緊的絲帕上,日光從窗外照入,卻好似遲遲落不到沈鸢身上。
她一隻手挽起車簾,餘光瞥見“養安堂”三字,沈鸢着急出聲:“停車。”
松苓好奇攙扶着沈鸢下車,左右張望。
養安堂前人頭攢動,人人面綴愁苦,哭聲此起彼伏。
婦人掩面而泣,一手扶在擔架上,痛不欲生:“我的兒啊,怎麼偏偏是你。”
她一雙眼睛哭得紅腫,捶胸頓足,恨不得以身代兒。
沈鸢心驚膽戰,雙目惶恐。
雪崩後,官府将山下救回的百姓都移交到養安堂醫治。
如若謝清鶴在就好了。
他在就好了。
沈鸢一手撫着心口,一面穿過養安堂前的排排擔架。
目光在擔架上一張張血肉模糊的臉上掠過。
“我想捐些銀兩,勞煩你替我跑一趟。”沈鸢将懷裡的荷包遞給松苓。
松苓一怔:“那二姑娘先回馬車等着,這兒亂糟糟的,省得沖撞了二姑娘。”
沈鸢應了聲好,目送松苓離開,卻并未回馬車。
雙膝的傷口還未痊愈,沈鸢走得并不快,一瘸一拐。
養安堂住不下這麼多傷患,好些人住在長廊下。
沈鸢裡裡外外走了一圈,卻仍是找不到謝清鶴的身影。
不是,不是。
都不是。
掌心的絲帕攥了又攥,沁出細密冷汗。
沈鸢氣喘籲籲,她扶牆喘息,随手攔住一名郎中:“天香寺、天香寺山下尋到的人可都在這了?”
郎中長籲短歎:“這些都是好的了,還有的還在山下,也不知還有沒有命活。”
沈鸢兩眼一抹黑,忙不疊扯過迎面走來的松苓往天香寺的後山趕。
松苓跌跌撞撞跟着沈鸢上了馬車,困惑不已:“二姑娘,荷包我已經交給養安堂的管事了,他還托我謝過姑娘。”
捐錢舍藥,都是做好事積陰德,松苓不難理解,可她不懂沈鸢為何執意去天香寺。
沈鸢強撐着:“我有東西落那了,想看看還能不能尋得回來。那是李媽媽留給我的唯一念想,若讓旁人去,我也放心不下。”
松苓再三勸阻,沈鸢仍是不動于衷,松苓無可奈何歎息。
“那我、那我陪着二姑娘一起。”
哭聲和哀嚎聲盤旋在天香寺上空。
百姓手持鏟子,自告奮勇上山尋人。
山下随處可見哭暈過去的婦人男子,或是尋父母,或是尋孩子。
哀恸聲連綿不絕,久久在山中回響。
血色凝落在茫茫雪地上,觸目驚心。
沈鸢循着先前的記憶往後山走,那一處早就不見原先的模樣。
山路崩塌,枯枝橫七豎八橫亘在地,嶙峋怪石擋在路中央。
光影徐徐落在雪地上,映照出滿地的狼藉和殘忍。
伏屍上千,血流十裡。
沈鸢拖着沉重疼痛萬分的雙足,趔趄朝前奔去。
一望無垠的雪地中留下沈鸢單薄孱弱的身影。
放眼望去雪色綿延,宛若大海撈針,無處可尋。
松苓亦步亦趨跟在沈鸢身後,焦急不安:“二姑娘,這冰天雪地的,你身子還未好。”
話猶未了,忽聽身前傳來一陣咳嗽,松苓忙忙将暖手爐塞到沈鸢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