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千玉聽到這三個字,人在座位上悄悄坐直了。
去他家?
鄭千玉不是什麼純情的人。事到如今,他也知道以他們這種模糊不清的關系,在沒有告知什麼具體的事項,接近夜晚時分,去他家意味着什麼。
因為鄭千玉很清楚這些事。他以前上學的時候,周遭有不少同學、朋友進入一段又一段快餐式關系,他們的感情生活一直很轟轟烈烈,時而享受,時而憤怒。
那似乎不講究很完整、長久的愛,而是一種快進快出的情感體驗。
這讓從中學時期就隻和一個人談過戀愛,并且将一段關系一直保存将近六七年的鄭千玉顯得很稀有。
在那樣的環境下,鄭千玉在顯示自己非單身的狀态下,仍然收到不少表白,他們表示不介意鄭千玉不是單身。
鄭千玉很詫異,他很介意。
他很喜歡林靜松。林靜松容易吃醋,但又不知道自己在吃醋,所以隻是一味的不高興。鄭千玉希望他給林靜松的愛是輕松又深刻的,林靜松不必體會那些處在愛的反面的東西,比如一些說不出口的龃龉和嫌隙。
鄭千玉知道林靜松總理不清這些東西,他年少時期也總因為理不清他人、理不清父母的關系而吃苦頭。
這讓鄭千玉有了一種責任感,或許也是他的驕傲使然——他完全可以給出一份完美的愛。
事實上,在一切結束之前,鄭千玉也是一直這樣做的。
這種慣性一直持續到他和林靜松分手之後。鄭千玉沒有機會再遇到一個像林靜松的人,也再沒有這樣的心性、氣力再去愛别人。
他對想和他走進關系的一些人豎立起邊界——比如李想,他從未讓李想單獨進入他生活的空間,也從未去過李想家中。
鄭千玉覺得,或許有一天他會突然爛掉,過一種無比糜爛的生活。這不是沒有可能,在這一年裡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而鄭千玉的本質也并非寡淡冷清。
盲人也會有欲望。
隻是他沒想到是今天,是現在,還是葉森先發出邀請。
他該說“不”嗎?他該立刻下車嗎?
有時候,鄭千玉并不是一個膽小、步步謹慎的人。
葉森的住處并不遠,他早已透露過他的地址離鄭千玉很近。車行駛不過十幾分鐘就緩緩停下,鄭千玉松開安全帶,下車。那應該是個大而安靜的地下停車場,鄭千玉握着盲杖點地,在空曠的空間裡發出回響。
他們進了電梯,葉森住在高樓層。出電梯時,鄭千玉的盲杖差點卡到縫隙裡去,由葉森再次握了他的手,于是鄭千玉收起盲杖,第一次走進葉森的家裡。
“有台階。”葉森牽住他擡起手,鄭千玉也随之往上邁了一步,站到木地闆上。
葉森給他換了一雙軟底的室内拖鞋,尺寸很适合鄭千玉。
他一邊被牽着,一邊用手摸上牆面。葉森牽着他,很快到拐角處,摸到牆上一道平平直直,有些鋒利的棱。
鄭千玉的手落了下來。在陌生的環境裡,完全不知道布局,也不知道前方有什麼,這總讓鄭千玉很難向前邁開一步。
葉森的手帶着他稍微向前,并不着急。鄭千玉摸到沙發的靠背,手又有了落點,被牽引着繞過沙發,像跳一支雙人舞一般,葉森帶着他落座。
鄭千玉坐到沙發上,身體、腿和背部都有安放的地方,他适應了幾秒,終于感覺放松下來。
他聽見葉森搬動茶幾的聲音,輕拿輕放的,好像搬去靠牆的遠處。鄭千玉想告訴他不必這樣,他已經記住茶幾的位置了。
如果每次都要這麼搬,那不是很麻煩?
随即,鄭千玉意識到自己已經設想會來葉森家不止一次。一種很順理成章的自作多情,于是鄭千玉沒有開口。
一個地方的氣味對鄭千玉來說也很重要。葉森家的氣味他很熟悉,熟悉到他不需要特别去分辨、歸類。那是一種人在這裡生活的氣息,是他用的洗滌劑、沐浴乳、洗發水和須後水,和他本身的混合。
鄭千玉還聞到一股食物的肉香,隐隐約約的,遠處有高壓鍋正在排氣的細微聲響。
他聽得出來。以前家裡的阿姨做飯,很講究地煲一些骨頭湯,就是這樣的聲音,隻不過那時用的竈火,高壓鍋響起來更加大聲。
葉森走回來,他伸手接過鄭千玉還握在手裡的盲杖,幫他放在腳下,貼着沙發,鄭千玉可以自己摸到它。
“你在做飯嗎?”
鄭千玉嗅着肉味,問他。
“嗯。”他很平常地答,“電高壓鍋裡的湯,設了定時。”
鄭千玉聽了有些啞然,沒想到這頓晚餐是他親手做。
葉森似乎很熟練地卷了袖子,有輕微的布料摩擦聲。他讓鄭千玉留在原地,腳步聲漸遠了,傳來一句:
“很快就好。”
他說話總是很簡短,鄭千玉在心裡補全了他的話:他在出門前備好了菜,現在稍作準備就能吃了。
鄭千玉不知道他從什麼時候開始謀劃洗手作羹湯,難道是他發消息給葉森的那一天?一想到這,鄭千玉忍不住激靈了一下。
葉森在廚房裡開水龍頭,水聲嘩啦啦地響。鄭千玉坐着沒事,拿了盲杖,輕輕地敲瓷磚地面,沒打到任何家具,走到廚房門口。
香味更盛,有骨頭湯味道,還有一股濃郁的肉香。鄭千玉聽見葉森敲了雞蛋,筷子在碗裡撥動着攪拌,聲音很輕巧。
他聽見鄭千玉來,一邊打散雞蛋,一邊走到廚房門口,和鄭千玉會合。
鄭千玉仰着頭,知道他就站在自己身前。他道:
“味道很香,你不用管我。”
葉森攪勻了蛋液,筷子在碗沿輕敲了兩下,道:
“春筍排骨湯,青椒雞蛋,紅燒肉。”
鄭千玉:“你這麼會做飯。”
肯定句,他很意外,又很真心地感歎。
葉森回到他的竈台前,道:“這幾年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