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說出來,四下寂靜。
鄭千玉的手指仍捏着他的衣服,葉森常穿襯衫,質地很好,不怕弄皺。
就算被他捏皺,再回去熨熨就好。他現在會做飯,怎麼會怕熨一件皺的襯衣。
鄭千玉說完就等在那裡。他不是撒嬌求愛的語氣,而像有些不好意思的提醒,提醒葉森一件他本就該做的事情。
而且這實在輪不到鄭千玉來提醒,更顯得葉森百密一疏,變成萬般不周到了。
實際上葉森頓了兩三秒,鄭千玉數他的呼吸,兩三下。葉森一隻手臂攬到他後腰,随即另外一隻放到他後背,将鄭千玉輕輕拉過去——他不用往前走一步,是葉森自己走向他。
鄭千玉靠在他懷裡了,很信任地分了點重量給他。其實這點分量對林靜松來說幾乎沒有,靠上來時鄭千玉的臉先是貼住他身體,有小小的鼻息,然後像小動物擡頭,墊墊腳,林靜松順勢将他往上抱一抱。
鄭千玉的下巴在他鎖骨處從下往上劃了一道,最終搭在他肩膀處,靠近脖頸,将頭臉解放出來。
隻是單方面的抱不算完整的抱,鄭千玉也伸出手臂環住他。他身形大,腰腹也結實,鄭千玉如何環抱,也還是算“被抱”的那一個。
“你做的飯很好吃,我吃得太飽了。”
他開口說話前,鼻腔先漫出笑意,漫到林靜松的皮膚上。手環繞他,好像在他背後松松地握起另一手的一根食指,很輕巧又很松弛的。
林靜松被他拿住了,并且不知道鄭千玉為什麼突然拿住他,力氣不大,又眼盲的還是能拿住他。
“……對不起。”
總之還是道歉,做飯太好吃,讓他吃太飽。
做飯難不倒林靜松。有操作說明的事對他來說都是最簡單的事,烹饪時間恪守到秒數,食材調料精準到克重,遵守即可,做出來菜色、味道都不會太差。
林靜松不知道一頓循規蹈矩的飯威力這麼大,能抱鄭千玉,他該去當個廚師。
“是我該對不起,不回你的消息。”
鄭千玉在他肩頭窸窸窣窣,引到别的話題。其實林靜松無所謂,這是不需要解決的問題,鄭千玉不回消息,他照樣來見,不出聲即可。
鄭千玉不會一輩子不理他。
鄭千玉輕輕抱,慢慢地說:“我心情不好,朝你發脾氣,以後不會了。”
“你沒有對我發脾氣。”
鄭千玉歎息:“不理你就是發脾氣。”
林靜松啞了,鄭千玉話說得柔和,比這狠成千上萬倍的事不是沒做過。
好像話頭遞到這裡,鄭千玉要一個台階下。林靜松分析不了這麼具體,他的手環緊一些,抱鄭千玉的感覺很不真實,由着對待鄭千玉的本能來應:
“那你以後不要不理我。”
鄭千玉點頭:“嗯,你記我一次大過。”
林靜松臉側貼他耳廓,悶悶地說:“不記。”
就這樣和好。和得再好鄭千玉也要上樓回家了。林靜松開車回去,打開家門,看見鄭千玉換下來的拖鞋整齊放在玄關處。他彎腰拎起來,放進鞋櫃上層。
指尖摸上牆,輕輕劃着走到客廳。沙發前空了一大塊,因為他剛剛把茶幾搬去了牆角。
林靜松沒打算搬回來,拿了電腦走回沙發。沙發上的靠枕,本來是整整齊齊4個排成一個“田”字,鄭千玉剛剛埋過,崩塌了一小角,林靜松坐在鄭千玉剛剛坐的位置上。
鄭千玉能留下什麼痕迹,整個人都是很輕飄飄的,不特地确認就會消失一樣。
林靜松想着換洗衣物,手伸進褲兜,掏出一張紙巾來,鄭千玉擦過眼淚的。
他一松手,皺皺的紙巾落到沙發上,像朵活的花緩緩綻放一樣。
鄭千玉的眼淚早幹了。
鄭千玉第二天仍然要工作。早上就察覺眼睛有些腫了,昨天哭得太厲害。
用涼水撲了一下,沒怎麼見好。洗漱完,鄭千玉去冰箱拿了冰的可可牛奶,貼到眼睛上。
葉森有信息來。鄭千玉昨晚做了承諾,正是要表現好的第一天,要快快地回。
敷着眼睛也不礙事,反正看不見。點他的消息文字轉語音,開場白仍舊是一句“早上好”。
鄭千玉不再挑剔他。和他說自己已經起了床,眼睛有點腫了,還好今天不出門。
林靜松本想約他,但不知道連續約兩天會不會累到鄭千玉。他看上去作息和以前很不同,睡得早,晚上九點就眯起眼睛,顯出困意。
鄭千玉語音轉文字,說他今天還有工作,最近和工作室正式簽了約,現在算是有份本職工作,但不知道能否長久。
還說他最近常用BYE的識圖和旁白功能,很方便好用,狗的品種都能識别出來。
鄭千玉的消息一下變多,像補齊之前一個多星期的空缺。林靜松一條一條看,像得了補償。鄭千玉仿佛回到以前的樣子。
他反而有些困惑恍然了。其實鄭千玉沒道理變回以前,突然的親近樂觀也在他意料之外。難道單單是為了補償對自己的冷落?
至少,他沒想到昨晚就能抱他。
林靜松夜裡夢見性.事。第一次,鄭千玉教他。鄭千玉最後眼睛紅了,額發汗濕,氣喘籲籲地從被子裡爬出來一點,趴在枕頭上。
鄭千玉不耐痛,林靜松盡量輕了。他還是哭,沒什麼攻擊性,隻是抱着林靜松的脖子,眯起眼睛,眼淚從眼角滑下去,讓林靜松停一停,緩一緩。
林靜松極其會聽指令,多慢都可以,鄭千玉反而不知道怎麼駕駛他。最後撒氣一般,說随便你!很快就後悔,又很快品嘗到滋味。
讓林靜松主導更好,隻要他反饋感受,林靜松的自動駕駛會一直更新。
兩個人都重欲,都沒有必要遮掩。身體都是年輕漂亮的,兩情相悅,仿若登極樂。
既然重欲,分開之後,以為是永遠地一刀兩斷了,林靜松也沒有想過找别人。在國外他面冷心冷,接收不到暗示,各種明示也不少。
林靜松覺得很惡心——單是想象靠近陌生人就難以接受,不想看别人的眼神,不想多交談,不想談那個字眼。
性不是誰都可以,除鄭千玉外的都不能想象,林靜松沒有半點欲望。
但那時又很恨鄭千玉,一邊恨一邊想,一邊想一邊恨,并不平靜。
鄭千玉成為一個逝去的謎題了,永永遠遠的心結,打緊在胸口深處,堅硬,硌得慌。
林靜松記得一句話,解鈴還須系鈴人。鄭千玉兩隻手伸到他背後,繞起來,一手捏另一手的食指,就讓林靜松堅硬的心結松動。
他實在像個惡魔。這個念頭從林靜松心中浮起來,又讓他按下去——不要這麼想他,願意給他抱,已經是善良至極。
鄭千玉今天繼續配音的工作。上次接到的小角色有連載戲份,小真貼心地發來更多人物小傳,幫鄭千玉入戲。
配音這件事,鄭千玉不算特别有表演天賦,勝在聲線好,肯踏實努力。之前交付要求沒有那麼高的有聲書,他也是一段一段錄,一邊聽一邊記,不滿意的會直接删去重新錄。
有聲讀物錄下來比較簡單,但文字量多,鄭千玉這麼錄,往往需要兩三倍的時間。他有些熬不住,也堅持下來,換一張正式合同,鄭千玉覺得值得。
但最近ai讀書很普遍了,有聲書的工作機會總體都在縮減。鄭千玉對比了ai的朗讀,和真人的幾乎沒差,還不用什麼成本。
鄭千玉有危機感。他想攢多一點錢,現在的收入雖然能維持,鄭辛還時不時劃錢過來,但鄭千玉的問題不在這裡。
他不能在這裡被浪潮吞沒。好在老天爺恰巧給了他一個機會,他第一次錄的那個小角色,原著作者在續作故事正巧又寫到,給了很高光的塑造。鄭千玉錄完的部分還沒發布,小真建議他開個平台賬号,到時候發布的時候能帶上他,方便以後接更多工作。
配音這一行是講究名氣的,如若沒名沒姓,僅靠工作室接點小活,遠遠不夠。工作室還要靠有名氣的配音演員來生存。
鄭千玉聽從建議,注冊了賬号。不知道發什麼,填了個不會被人發現他是鄭千玉的名字,先空着算了。
工作從下午兩點錄到晚上八點,讓鄭千玉疲勞不已。和另外一名男演員有對手戲,對方是業内有經驗的人,但狀态不行,嗓子啞了,戲也沒理解好。
甲方監棚和排期是定死的,所有人都耐着性子磨,直到結束,鄭千玉想一頭栽倒在床上睡去。
鄭千玉以前幻想過未來。畫畫,出畫集,辦畫展,如今沒有幾個畫家是富的。他想,過得不窮就行。他大學就要畫畫給自己交學費,過生活,雖然是靠堆量賣裝飾畫,也證明自己能畫大衆喜歡的東西。
如此,至少不會到窮困潦倒的地步。
而且林靜松會比他更穩定賺錢。這人上了大學一直拿一等獎學金,不算各種競賽獎金,大二已經在給企業做定制系統和軟件授權,像他不懂鄭千玉的藝術,鄭千玉暗想因為林靜松是極端地不懂文藝創作,所以才能這樣賺錢。
林靜松的代碼思維不摻任何感情雜質。鄭千玉懷疑他們的戀愛并不是林靜松大腦計算的結果,而是林靜松寫了戀愛的代碼,使它作為一項進程,和其他系統不作沖突地運行着。
他那時給鄭千玉花錢眼睛不會眨一下。但鄭千玉有自己的驕傲,他想着不要輸給林靜松,藝術也會有一席之地。
等到他中年賣不出畫去,再讓林靜松養着也不遲。
鄭千玉累得眯着眼睛,摸索着去洗手間,脫了衣服,打開淋浴,把自己的幻想沖走。
從眼睛開始不好,不好到再也不能面對畫闆,已經1426天。鄭千玉已經不記得那是什麼樣的感覺了。
顔色也都快忘光了。曾經鄭千玉色感最好,想要調一種什麼顔色,他掂量幾下立刻就能調出來,下次想要同一種色,再調,分毫不差。
刮刀抹平那些濃郁的顔料,在鄭千玉眼裡,那是流淌出時間和印象的河流,源源不斷。
他把自己的靈魂都浸到裡面,自诩不是普通人,他要流到很遠的地方去。
鄭千玉站在淋浴頭下方澆,把自己從頭到尾淋濕,熱氣氤氲,呼吸有些困難。他扶着牆,在此時感到疲累,極度失落。
他的手滑到自己的腰腹,摸到肋骨和肚臍。水覆蓋鄭千玉的眼皮,順着鼻尖落下,濕淋淋的。
很久沒有撫慰自己,像緊鎖的盒子,沒有心思去開。昨晚以為會做,最後當然帶着一點不甘心,讨來一個擁抱。
好在葉森不是存着戲耍他的心思,他隻是呆,遲鈍,讓鄭千玉聰明反被聰明誤。
抱完上樓回家,反而沒多想什麼,是睡得最好的一夜,又沉又無夢,好到回光返照似的,以為自己一睜眼就能看到光明。
不知道為什麼現在——好心情的峰值已經過去,今天的工作不是很順利,身體很累,精神又想起從前。
一米多的淋浴間,腳底下放着防滑墊,鄭千玉不想哭,眼淚在真正的痛苦面前是最不值錢的東西。他不是這樣的性格,也不想成為這樣子。
很奇怪的,鄭千玉撫摸自己,心裡想的是林靜松。他的頭發總是理得短,不是寸頭的發式,比寸頭長一些,後頸的貼着頭皮,摸上去有些紮手。
鄭千玉緊閉上眼睛,不懂欲望為什麼這樣延遲,要混合一些更複雜的心緒一起到來。
以前不是這樣。快樂就是快樂,兩個人都快樂,互相予取予求,林靜松做.愛時像隻動物,本來話就少,在床上時能運行的進程隻剩下一個。
鄭千玉教他,摸他後頸的發茬,說:“你叫我的名字。”
他發着顫,林靜松的臉發着紅,鄭千玉另一隻手摸他的耳根和臉頰,他此時的眼睛也像動物。
林靜松又深深地進,聽到鄭千玉的話,抓着他覆在自己臉上的手,道:“千玉。”
他重複了一下,像動物在學他名字的發音。
鄭千玉喘着氣,清洗自己,關上水,擦幹自己,摸索着穿上睡衣,從熱氣蒙蒙的洗手間裡出來。
吹完了頭發,将長的電線卷一卷,放回原處。每一樣日常使用的東西都要放回原處,現在他不具備尋找的能力,最好打起精神,把自己的生活都梳理好,不要産生麻煩。
鄭千玉已經半天沒有看手機,洗澡時好像隐約聽到信息響。等他終于拿起來,一一劃動着聽。鄭辛發來語音通話,葉森發來消息,李想發來消息。
已經晚上十點多,鄭千玉先給鄭辛撥電話回去,隻響了一聲,鄭辛立刻接了起來。
“鄭千玉,怎麼不接電話?”
鄭辛還是連名帶姓地叫他。好像已經到家休息,不像在上班,說話總是急匆匆的,應對着下一秒就要被叫走。
“我上班呢,上完就洗澡去了。”鄭千玉道。
鄭千玉工作時手機開的靜音,放得遠遠的,以免打斷工作。鄭辛電話打了兩三個,都被他錯過。
鄭辛其實是有些急了,差點要上門裡來看看,或者拜托鄰居物業來敲敲門。但他明白鄭千玉的時間已經和普通人不同,靠摸索着來做的任何事情,都花費更多時長,無法要求他機不離手,快速響應。
以前鄭辛也急過,鄭千玉是很茫然的,束手無策的樣子。鄭辛暗暗心痛——弟弟不是以前的弟弟,怎麼要求他一樣地敏捷伶俐。鄭千玉要一個人住,藏起自己殘疾的一面,鄭辛一着急,他又要品嘗自己比正常人缺失多少。
鄭千玉和配音工作室簽合同的事告訴了鄭辛,鄭辛比他高興,憂心大減。他從來沒和鄭千玉說自己憂慮什麼,鄭辛總一副心很大的樣子,吊兒郎當、遊刃有餘地工作生活,輕松地消解困難。
鄭辛要是表露出自己憂心什麼,反而重重描了事态嚴重性,會亂别人陣腳。
但這件事他不得不問,不僅問,還要很尋常地問。
“上次的事和你才說了一半。”
确實隻說了一半,鄭辛在急診忙,鄭千玉在家裡忙,兄弟之間沒什麼閑心發文字消息,一向是直接通話。
鄭千玉捧着手機,在沙發上坐直了身體,好像鄭辛已經立在跟前了。
“我想,排隊時間久,等的人也多,不管如何,你先申請。”鄭辛在電話這頭正色,語氣則是有商有量的,“一年多後排到了,你能領到一隻,到時你還是不想要,就不要了。不浪費,正反是排隊,就順給你後面的人了。”
鄭辛一番話說得無懈可擊,鄭千玉再難用申請、匹配的難處來回避。确實也再無逃避的借口,他一句“好吧”要說出口,又聽鄭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