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禽點了下頭,下一瞬,姬九離眼疾手快,撈住快從自己身上滑下去的孩童。
懷裡的孩子臉上泛着病态的紅,迷迷糊糊地靠在他肩上,像塊燒紅的炭。
“樂兒,你剛才那是……”姬九離把孩童放回被窩裡。
“每次沒力氣了就會變回去。”姬長樂困擾道,“爹你會不會也這樣呀?”
他眨巴着眼睛,還頗為期待看到姬九離的鳥型,一定比自己大很多。
姬長樂和其他人接觸不深,在他看來,自己是鳥,那他爹當然也是鳥,這世界上的所有人說不定都是不一樣的鳥。
姬九離笑了笑,隻摸着他的腦袋說:“等你長大就好了。先别亂動,我讓太醫來給你看看。”
太醫提着藥箱從廳堂趕了過來,發現姬長樂沒被審訊得血肉模糊,還頗為驚訝。
什麼?居然真的隻是普通的小兒高熱,不是借口?姬相什麼時候有兒子了?
太醫還頗為稀奇,卻也不敢多問,當即開始望聞問切。
然而他的神情逐漸凝重起來,不僅再三診脈,眉頭也愈發緊鎖。
良久,他才開口:“小公子此番确實是偶感風寒,稍後待老夫拟一帖藥方,吃上幾日便能痊愈。隻是除此之外,小公子脈象奇異……老夫才學疏淺,不敢妄斷,還需回太醫院翻閱典籍遍查一番。”
姬九離沒說什麼,隻讓鹑尾立刻帶老太醫去寫下藥方,他怕時間久了,兒子又要變回鳥了。
至于脈象奇異,想到方才的軟白團子,姬九離覺得,大抵是妖怪的脈象本與于凡人不同。
一如太醫所說,在喝了幾日藥後,姬長樂逐漸病愈。
聽着隔壁院落中傳來鮮活的歡聲笑語,姬九離唇角輕揚。
姬九離眼見着兒子從病恹恹的模樣養得活蹦亂跳,也不由得生出一絲成就感。
這個變化是因為他的主導産生,想來也算是做到了“父親”應做的事情?
雖然是陌生的職位,但他依舊能輕松掌控。
“爹!”
沒過多久,白發孩童風風火火地跑進來,手中扯着一個燕子紙鸢眉飛色舞地扒在他的書桌旁。
“爹,等你忙完我們一起去放紙鸢吧!”
每次姬九離忙于公務時,他就會安安靜靜坐在一旁等候。
姬九離看他膚白如瓷的臉上冒出細汗,擰起眉,取下一件绛紅的披風裹住他。
“日漸天寒,你身子弱,仔細受了風,又心悸難受,待春日再玩。”
“啊……”
姬長樂鼓起臉,發出不情願的聲音,黑曜石般的眼睛巴巴地望着他,“可是我聽說别人家孩子都可以在秋日放紙鸢的。上次我還看到隔壁張大人家飛起紙鸢了,我爹比他爹厲害,我的紙鸢一定能飛得比他高,對不對呀?”
難道自己還比不上隔壁人家?
姬九離神色不悅,他歎了口氣:“也罷,就允你這麼一次。但隻能侍從放,你在旁邊看着。”
“我就知道爹最好了!比張大人還好!”姬長樂眉開眼笑。
嘿嘿,他爹就是好騙。
姬九離捏了捏他的臉頰,前些日子剛來府上養出的肉,病了一遭又消瘦下去了。
“怎麼還是這般瘦弱?”
若是當野孩子和認爹後一個樣,不就顯得他這個爹毫無用處嗎?
“可是我長高了呢!”姬長樂信誓旦旦道。
“哪高了?”姬九離上上下下打量他,小小一個,就算團在手心也才那麼點。
“反正就是高了!”姬長樂跑向門柱,比劃着說,“上次我到這,現在我到這了!馬上我就能長得像爹一樣高。”
姬九離嗤笑一聲。
門柱上光秃秃的,能看出來才怪。
“那就給你記記。”姬九離朝他走去。
姬長樂感覺在他好像在自己腦袋上幹什麼,好奇地仰起頭想看個究竟。
“别動。”他爹的聲音從腦袋頂上傳來,大手拍了拍他的腦袋。
過了一會兒,他爹說:“好了。”
姬長樂轉身查看,發現門柱上被刻了一道痕迹,他爹提筆在旁邊寫了幾個字。
“爹你寫得是什麼呀?”小文盲姬長樂發問。
“是你的年歲。”
姬九離擱了筆,看向他之後若有所思起來。
病已經養好了,那麼教學方面也該開始了。
“想學認字嗎?”
“想!”
自信滿滿說出這句話的姬長樂全然不知道等着他的是什麼。
直到半個時辰後。
“……審定有無與其實虛,随其嗜欲以見其志意,微排其——”姬九離正念着《捭阖策》給兒子開蒙,突然聽到“砰”的一聲。
坐在他懷裡的孩童昏昏欲睡地垂着腦袋,磕到了面前的案幾上。
緊接着,他懷中突然一空。
“樂兒?”姬九離低頭看去,懷裡仰着一隻暈乎乎的軟白團子。
他把幼禽搖醒了,小團子顫顫巍巍地支起身體,一仰頭,看到密密麻麻的墨字,又啪叽暈了過去。
姬九離:……
數日之後,姬九離焦頭爛額地看着兒子鳥爪般的字,又看了看一上課就睡得極香的孩童,覺得有些不對。
這和他想象中的差距好像有點太大了。
屢屢教子失敗,姬九離不免挫敗。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連一向忠心沉默的鹑尾都忍不住委婉提醒:“奴婢覺得,可能是小公子年紀尚幼,或許需要先開蒙。主子不如問問别家公子進度?”
哪有上來就教孩子權謀策略的。
姬九離欲言又止,沒把自己确實是在開蒙說出來。
不用《捭阖策》開蒙?難道用《通鑒》?
他思來想去,還是采納了鹑尾的意見,寫了幾封讨教養孩兒方法的信,送往有同齡稚子的士大夫家。
也算是為兒子打探敵情,免得兒子落于人後。
皇帝家雖然也有同齡孩子,但姬九離想也沒想就略過去了。
被自己的兒子嫌棄無能,兒子還當跑出去另外找爹,這樣的皇帝完全是反面案例。
他可不能做這樣無能的父親。
收到信的各家卻炸開了鍋。
姬九離什麼時候有兒子了?
同僚們聚在一起,反複推敲着奸臣信裡的每個字。
“小兒雖年甫六齡,已顯不凡氣象,生得玉雪之姿、伶俐乖巧……我瞧着他怎麼像在炫耀兒子?”一人瞪圓了眼睛也沒瞧出什麼。
“姬九離行事,豈會如此簡單?愚笨!他哪裡像是熱心教子之人?”另一人捋着胡須說,“他連水火不容的世家和彈劾他的禦史都發了,你覺得會這麼簡單嗎?”
就像三皇子一樣,沒有人相信姬九離這種人真的會對一個孩童寵愛有加。
一人琢磨許久後沉重道:“這信中言語之間多有問及家人,想必讨教是假,威脅敲打是真。你們看,這末尾還說了‘惟願珍重’,何等的殺氣四溢。”
衆人聞言,齊齊倒吸一口涼氣。
“閻王下帖啊!”
“竟猖獗至此,當真卑鄙無恥!”
“趙兄,趙兄!快來人,趙兄受驚暈過去了。”
姬九離一信激起千層浪,這下滿城的人都知道姬相多尋回了失散多年的兒子,并親自教養。
那些原本跳出來和他作對的,除世家外一時間也都銷聲匿迹,恐殃及池魚。
不僅如此,各家還争先恐後的送去賀禮。
太醫院。
同僚們雖未收到信,卻也津津樂道地聊起此事。他們不怎麼牽扯政治鬥争,倒是對姬九離的孩子很好奇。聽聞六皇子曾與人提及,此子天生異發,頗為罕見。
想到院裡就有一名老太醫專門負責相府的診治,其他人便來找他打聽。
老太醫自前些日子從相府出來後,就一直埋首典籍之間,眉頭緊鎖,其他人靠近之時,恰聽他喃喃自語。
“……脈象,命不久矣,早夭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