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這才發現,這位老臣的雙腿早已癱軟在坐榻上。
謝九棠對這位北燕尚書曹馮章略有耳聞,當年大梁國力正勝時,北燕水師作戰的戰船不過十艘,比起南梁鋪滿永定河道的戰船,簡直不堪一擊,
是這位曹馮章,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竟在半年内,從北燕戶部榨出了二百萬雪花銀,全部投了北燕水師,不僅連夜造船,還用重金挖走了數名船匠師。
想來,此人于南梁而言,是可恨的。
可謝九棠看着他拖着軟塌的雙腿,望着殿外高空,眸瞳露出蕭瑟,又可憐這世間,沒有一個人能逃脫被命運囚禁的天道。
“去昭獄路遠,”燕王制止了上前擒拿的兩名親衛,“給曹大人賜轎上路。”
朱紅雕花殿門将閉之際,一縷暮光穿透扇面,打在了殿中匾額上,“宸極永固”四個字燙了鎏金般,耀的謝九棠眼眶發脹。
燕王背對她,負手而立,看着被宮門雕花打碎的夕陽,開口道: “謝卿,朕聽聞南梁有句俚語,‘皇城之炭,暖不了臣子心腸‘,你說,若朕殺了曹馮章,可算個薄情之主?”
謝九棠透過燕王的背影,似乎已經看到了答案。
她斷定燕王雖将曹馮章打入昭獄,卻不會殺他,反而會将曹馮章做針鼻的引線,不僅要牽出曹氏外戚在朝堂紮了多年的根莖,還要将曹馮章那些沒有吐出的貪銀,一點一點剝絲抽繭,重新納入他的私庫,才會罷休。
謝九棠突然想起李太傅所講的“純臣”二字。
那些被皇權壓榨的臣子,他們臨終前都在謝恩,說願來世再為他們的君王肝腦塗地。
也許,這也是曹馮章的宿命。
可謝九棠卻不能當着這老狐狸的面,剝裂他的面具,而是順着他的心意,替這位北燕皇帝找一個不殺曹馮章的理由。
謝九棠盯着茶案上的冰裂紋茶盞,淡然道:“陛下可知這冰裂紋燒制之法?胚體浸冷水後驟遇烈焰,裂的是器,淬的是魂。”她指尖輕點茶案凝露,“朝堂如窯,人情似水,水火相激處,方見大器天成。”
燕王轉頭,看她的目光中多了一份贊許:“那依謝卿之見,曹國舅這把老骨頭……可還經得起二道窯火?”
“膿瘡被君臣之情泡久了,反倒誤了刮骨療毒的時辰。”謝九棠望向曹馮章望過的殘陽,歎道:“隻是刮得太淨,當心寒了後來人的膽,不過,謝骞畢竟是外臣,不敢妄議大燕朝政。”
“要是朕的兒子能有你三分機靈,朕也無需這般勤政了。”燕王撩袍上座,擡頭道:“知道今日诏你入宮是為何?”
謝九棠笑笑:“我今日.本不想來,是魏公公傳話說,陛下從北燕戰俘營中,給我讨了一位故人,謝骞不知是哪位故人?特來觐見。”
“看來朕的面子還沒有你這位故人大,不過朕有個條件,你若想見這位故人,就要先幫朕查出到底是誰調包了朕的永定河水師布防圖。”
謝九棠忽擡首,眸色疑惑的看向燕王。
四目相對,對方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思,反問道:“謝卿該不會覺得,是朕為了打壓外戚,借了你的布防圖吧。”
“正是。”謝九棠并不否認。
燕王并無解釋,隻是勾了勾手,讓站在殿旁的千門衛給謝九棠呈上一物。
“這是什麼?”謝九棠見之擡手要拿。
“此物名千門令。”
燕王此言一出,謝九棠方要伸出的手又縮了回去。
玄鐵令牌透着寒意,棱角被金龍盤踞,其中刻有睚眦猛獸,與毒蛇糾纏樣式,隻是瞧着,就讓人後脊發涼。
“此令能開大理寺三獄,調千門重甲,查百官私邸。”謝九棠默念道。
“沒想到謝卿身在南梁,竟對我北燕的千門如此了解,看來當年千門鐵騎馬踏梁京城,讓你們梁人記憶猶新啊。”
燕王調侃着,突然嚴肅道:“這千門令,你拿着,從今日起,暫掌千門總督一職。”
謝九棠瞠目,盯着令牌上糾纏的螭虎紋,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鼻子道:“陛下可是看清楚了,我是謝骞,是南梁質子。”
千門鐵騎雖隻有七千兵馬,但因駐在皇城内,與燕帝安危息息相關,而這老狐狸竟要将如此身家性命托付給一個外臣?!
難不成這糟老頭子腦子進水了?!
燕王見謝九棠細眉倒豎,五官擰攥,一副思緒被攪渾的驚詫樣子,抿了一口茶道:“讓謝卿見笑了,比起朕的幾個兒子,朕更相信你這位外臣。”
“也是,”謝九棠瞅着擺在自己的面前的千門令,歎道:“畢竟,兩國如今休戰,我一個外臣,被囚在這四方天地,就算給我七千兵馬,本世子也翻不起什麼風浪。”
燕王眸色收緊,“朕許你的七千兵馬,雖掀不起風浪,卻能助你好好管束朕那幾個不成器的兒子。記住,朕要真相,要水落石出。”
謝九棠伸手拿起眼前沉甸甸的牌子,一股涼意浸透掌心。
她如何都沒有想到,當年血洗梁京的“猛鬼令”,此刻竟握在自己的手中。
難到,調包布防圖确實另有其人?否則,燕帝也不會如此孤注一擲。
“若臣查出是某位殿下所為……?”謝九棠話未說盡,帶了三分試探。
隻見燕帝半垂着眼皮如倦虎假寐,須臾後抛來八個字:“先擒後奏,皇權特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