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外面下起了春雨,廊外石闆上騰起白紗似的霧氣,石縫裡的蕨芽卷着嫩葉在細雨中舒展。
謝九棠不喜這份潮濕的天氣。
此刻的她正呲牙咧嘴的蜷坐在榻上,背對着蕭承衍,咬牙等待上藥。
蕭承衍用寸寬的布條遮了目,在顱後緊緊地打了個死結,生怕那布條松落,看見了什麼不該看的。
指節卻在碰到她肌膚時滞了滞。
謝九棠平穩的呼吸聲好似春雨敲在窗紙上,又像河水解凍時的第一縷春風,爬過他的耳廓,直往他骨縫裡鑽。
遮目的白色絲綢本是謝九棠的睡袍束帶,雖能遮住大部分視線,但卻輕薄透光,隐約可以看見她背脊弓起的弧度。
讓他突然記起少時獵場圍鹿,那母鹿被逼到崖邊時,也是這樣繃着脊線,日光在皮毛上淌成銀河。
絲綢上用銀線繡着的海棠花輪廓,仿佛透過他的視線,印在了那對漂亮的蝴蝶骨上。
他嗅到血腥味裡混着海棠花香,這是謝九棠獨有的味道,與那夜朱雀街上,她醉醺醺的站在他面前時,夜風卷來的味道一樣。
這種香,跟後宮女眷們喜歡的名貴熏香很是不同,不知怎的,蕭承衍突然覺得,手中的藥匙忽而千斤重。
“勞駕快些。”她不僅沒有女兒家的羞澀,竟還有股子不耐煩。
他遞過卷起的帕子,“疼就咬這個。”
卻不料被她拿起丢在一旁,嘟囔了一句:“矯情什麼,你快點吧。”
他心口一滞,終于将藥匙落下。
謝九棠一陣嗚咽聲悶在了喉嚨裡。
蕭承衍被這聲悶哼惹的手腕一顫,藥膏險些晃出。
“王爺在诏獄給人上刑也這般笨手笨腳?”她松了口。
蕭承衍模糊的視線盯着她疼的打顫的背,忽覺滿室燭火都燒進肺腑,燎得他想要砍了那幾個行刑的衙役。
徐良的腳步聲停在廊下:“主子,周家......”
“滾!”
蕭承衍脫口而出的暴喝驚飛檐下躲雨的燕雀,謝九棠也吓得顫了顫肩。
他突然手速極快的替她抹完了剩下的藥膏,待她裹好新的束胸布,層層穿戴整齊後,才一把薅下了遮目的綢帶。
暴雨轟然傾盆,淹沒了更漏聲。
“謝九棠。”
“嗯?”
“為什麼信我?”
謝九棠整理好護腕,回頭,卻見蕭承衍還端坐在她的榻上,狹長鳳眸自帶威嚴,微垂着頭,擡眸凝向窗外急雨。
耳垂卻紅到快要滴血。
她以為是屋内太悶,有些濕熱,遂替他敞開了窗子。
“王爺不是說過,要借千門令當護身符麼?你對我的‘利用’夠坦誠,謝骞自然相信王爺。”謝九棠淡然一笑。
燈花在燭盞裡“啪”地炸開,蕭承衍握着藥匙的指節泛起青白,他望見對面銅鏡中,自己眼底的星火正寸寸成灰。
謝九棠開了窗,屋外廊燈的光亮投進,劈在蕭承衍眉骨,将他眼底那抹期許割得支離破碎。
“謝世子倒是通透。”他漠然地起身,将藥匙狠狠戳進桌上的藥罐中,“隻是這‘利用’二字……未免輕看了本王。”
謝九棠看着他手上的動作,不知自己哪句又得罪了他,心中有些莫名其妙,“我說的不對嗎?難道王爺想讓我編一些鴛鴦蝴蝶的胡話,哄您高興?”
本是一句無心的玩笑,蕭承衍的面色卻徹底暗了下來,陰過了外面的天。
“那謝世子可得把這具身子養好些,”他惡狠狠睨她一眼,“畢竟能替本王擋箭的棋子,滿燕京尋不出第二枚。”
更漏聲穿過雨幕,蕭承衍甩簾而出,臨到門前,又回頭提醒了一句:“京河漕運案,你躲不過的,還是好好想想怎麼應對吧。”
謝九棠看着對方的身影穿進雨幕,大步子邁得極快,仿佛厭惡這府邸的磚瓦。
心想,這蕭家兒郎的眼,看人時總帶着三分真七分假,可方才那句話,倒像是留給她的一句箴言。
她不禁摸向腰間的千門令,怕是這牌子留一日,便一日跳不出端王的算計。
她得想個法子還給燕帝那個狗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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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雨天的夜,來的比平日裡早。
謝九棠在府裡等了多時,也沒見燕京府衙的刑官前來拿她,想必聖旨雖讓她撕了,但到底是免了她的牢獄之苦。
于是尋了把傘,打算去後廚看看春杏今晚做了什麼吃食。
誰知剛推開門,便見趙莽八尺的身量似座鐘一般跪在門前。
他身上的武服早已被綿密的雨水淋透,想必已經跪了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