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顯笑意略僵,打岔道:“既然這位小兄弟受了傷,便将他請去本統領的寝房歇着,記得沏熱茶,順便處理下傷口。”
蕭承衍眸色稍轉,打量在阿絮身上的目光又暗下一層,故意朝周顯道:“不過是個家奴罷了,周統領方才見了我,倒也未曾如此客氣。”
周顯撓撓頭,找補道:“為官者,當視百姓同仁。”随之尬笑了幾聲,将話題帶過。
徐良将阿絮帶出去後,謝九棠英氣的眉眼含着心虛的笑意,朝忍痛站直的周顯揖禮,“見周統領還安好,謝某便放心了。”
蕭承衍手臂肘在茶案上,被謝九棠幹了壞事還冠冕堂皇的慰問逗的一樂,故作咳了一聲,擡手遮住翹起的嘴角。
“安好個屁!”周顯見謝九棠開口,臉上絲毫沒了方才的遷就,握起刀柄,朝案上重重一摔,指她道:“謝骞,你下次降妖除魔,能不能先跟我這廟裡的和尚打聲招呼?咱倆道不同,本統領并不想替你背鍋。”
謝九棠剛要開口,瞥見身側斜靠在椅子上的蕭承衍,袍角鞋底都是新鮮的濕泥,想來這位喜淨的慎王殿下,今夜看樣子,也是被她逼的做了些髒事。
這位王爺,定是在她走後,得了徐良的消息,這才連夜替她收拾了爛攤子。
此刻他能出現在千門處,連帶周顯這一身刀傷,便是最好的答複。
得虧蕭承衍的腦子是個靈光的,若今晚在她的挑撥下,千門統領真遭暗殺,她謝骞自是攤上了頂天的大罪。
蕭承衍見她盯着自己袍角的泥污,有些不自然的端了端身子。
仿佛做了什麼上趕着讨好她的事,卻她發現了一般,心中莫名有些别扭。
于是揚了揚下巴,朝她道:“傻了?回周統領的話。”
謝九棠這才将目光挪向了周顯,“我謝骞今日是來求周統領的。”
她昨日剛回府,便讓徐良從鬼字衛那邊打聽到了周生的消息。
此人白拿王家六條人命,那皇城裡的老儒生卻隻是在她走後,将那幾條河魚随手送去了周家,以示懲戒。
卻并無斬首的旨意。
所以謝九棠隻能勘破竊糧案,才能有籌碼向燕帝讨那周生的命。
她想給趙莽一個交代,也想給自己一個交代。
周顯聽了她的話,滿臉不屑道:“不敢不敢,這京河竊糧案本該刑部管轄,我千門處說白了就是一群看門犬,皇城外的事兒,管不了,也不會管,謝世子有什麼困難,還是去刑部或大理寺說吧。”
說着便躺了下去,阖目道:“老子乏了,要歇着。”
“是因為周生嗎?”謝九棠笑意未達眼底,輕聲朝周顯道了句。
果然,周顯聽罷,雙目再次瞪的滾圓,偏頭瞧她,“你查老子?”
“你本不姓周,換句話說,你隻不過是個沒名沒姓的野孩子,在周家做柴童,是周文淵看你一身好筋骨,花了十兩銀子,替你捐了個百戶,從此你改姓周,不過,就連你那幹爹周文淵也沒想到,曾經的小柴童能幹到千門統領的位置。”謝九棠眉峰壓得極低,睫毛上沾着未幹的水珠,偏那瞳仁亮得駭人,像是能看到人心深處。
她盯着周顯沉在暗處的瞳孔,言語中似有刀劍相交的火光:“但遺憾的是,千門隸屬燕帝直轄,不能被六部所染指,而他周文淵卻是端王府的門客,你嘗到了權力的甜頭,便為搏燕帝信任,主動與周家斷交,即便你那幹兄弟周生在良民巷白白吊死了六條人命,你也不敢替他出頭,生怕燕帝降一個‘染指内朝’之罪。”
蕭承衍偏頭看她。
眼前的姑娘一身狼狽,卻笑得從容,此刻的眼神讓他想起漠北的鷹,因跟狼群搶肉,被圍剿得羽翼帶血,偏還要露出鋒利的爪牙上前一搏。
謝九棠佯作鄙夷的籲一口氣。
“唉,原是我謝骞看錯,說書先生口中那位‘刀卷了就用牙咬’的鐵漢,居然是個忘恩負義的縮頭烏龜。”
“你他娘的算個什麼東西!”周顯顧不得身上傷口撕裂,從榻上蹦起,大步沖了過來,“竟敢在此胡言亂語!”
謝九棠被周顯威壓來的身影懾的腳跟一軟,但為了今日的“激将”氣勢不輸,強忍恐懼,不願後退。
抖着睫毛仰頭,歪嘴看他。
眼看周顯的食指就要點上她腦門,卻被身前閃過的一道玄袍身影擋下。
視線盡數隐匿在蕭承胤高大的背影中,那股淡然的檀木香再次讓她想起朱雀街的雨夜。
明明将她籠罩在沒有光的暗處,卻将她從恐懼中托起。
周顯皮笑肉不笑,擡眸輕哼:“三殿下,你可看清楚了,站在你身後的是敵,還是友。”
蕭承衍一手端在身前,一手負在身後,說得坦然:“是朋友。”
謝九棠不禁擡首。
忽而想起玄武門長街上,這位鬼王從她口中聽到“朋友”二字時,強作不屑的倉皇。
而今日再看,顯然已接受了這個新的身份。
身前男子的背影像玄鐵澆鑄的城關,肩線寬闊,平日裡看似慵懶地浸在泥潭裡,可站起時,每塊肌肉都蓄着掀翻虎豹的力道。
讓她覺得,在這片異鄉的土地上,比起阿絮的軟語,更能讓她的脊骨挺直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