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9
戶部十幾位官員從謝九棠身側快步走過,位列兩旁,齊刷刷地朝她身後躬身,似兩排朱紅浪濤,在奉先殿前的白石階上滾開。
謝九棠納悶回首。
迎上曹馮章溫潤的笑意。
二人之間,沒有過往,眉眼交彙,卻似故人重逢。
二皇子蕭承胤一身金色蟒紋雙襟,親自為舅舅推着輪椅,在一片紅浪中面帶笑意地看向謝九棠。
唇角的弧度既非端方朝堂的虛與委蛇,亦非深宮之内的陰鸷城府,叫人分不清是溫是寒,便又在眼尾輕佻時,洩出一絲鋒銳。
紫銅輪椅上鋪着整張雪域白熊皮,曹馮章囚衣外罩着正二品孔雀補服,雖解了鐐,鐐印卻從脖頸蜿蜒至手背,在晨曦裡泛着青黑死氣。
仿佛在提醒着衆人,他剛從火海中涅槃重來。
“曹……曹大人?”
謝九棠神色陡然僵住,她設想過刑部大獄會漏出個蓬頭垢面的曹馮章,或是天牢暗門擡出具蓋着白布的屍首,唯獨沒料到眼前這老狐狸竟敢把诏獄刑枷煉成登雲梯,踩着滿朝朱紫的驚愕重攀廟堂。
謝九棠發現前來阿谀的官僚們,甚至多了幾位曾與鄭氏走的頗近的小吏,就連監察院的王禦史,也隔着紅浪似的官袍,與曹馮章相視點頭。
坐在輪椅上的曹馮章一一點頭笑應,最後才将目光落在了謝九棠的身上。
“聽聞謝世子昨夜在慎王府遇刺,見安好,老夫便放心了。”
曹馮章輕描淡寫的一句,好似便将端王黨從昨夜刺殺她的嫌疑中擇去,還順便将她遇刺的秘密公之于衆,又給本就雪上加霜的鄭氏,描一筆觊觎千門之權的污墨。
字裡行間,透着對這位南疆質子的關心,任哪位朝官聽了,都要将他謝骞順理成章的歸入端王門下了。
謝九棠笑笑,故意當着群臣的面,退揖一步:“要先恭賀曹尚書出獄,不過,曹尚書這招倒是亮堂,本世子子時在慎王府遇刺,您辰時剛出诏獄便知曉得這般清楚,莫非昨夜刑部大牢的耗子會傳信?”
這一退,落在朝臣眼中,便是退出了端王府的門檻。
如此不顧及曹馮章顔面的明示,也讓外人看清了端王剃頭挑子一頭熱。
畢竟謝骞被燕帝賦予的是千門之權,有本事将千門攏入門下的皇子,也自然有坐穩東宮的能耐。
曹馮章面對謝九棠話語中的推拒閉口不言。
而他身後的蕭承胤,卻忙幫舅舅挽回道:“謝世子昨夜受驚,該補補元氣,舅舅府上今晨現拆的太湖蟹黃,等下了早朝,我讓人給你送去些。”
謝九棠:“燕京近日的物價本就高的離譜,聽聞太湖今秋又歉收,曹府上竟還能吃得上十兩銀一斤的蟹黃,二殿下這蟹黃莫不是從軍糧船上撈的?”
周圍幾個戶部官吏姿态微斂,有人目光遊移着避開謝九棠,咳嗽聲低低悶在袖中,輕得幾乎聽不見。
曹馮章微微籲氣,“謝世子放心,這太湖蟹是今早出獄時,禦膳房賞的,老臣就算真有餘銀,也隻能買得起清粥小菜,可不敢揮霍度日。”
他伸指朝前探去,“該入朝了。”
寅時七刻的晨光劈開薄霧,燕帝趿着半舊千層底布鞋轉到前殿時,自己握着象牙梳慢悠悠篦着鬓角白發。
值殿太監捧着金盆追至身後,将梳子要了回來,又疾步退下。
“都杵着當門神呢?”燕帝斜倚在龍椅上,“曹尚書你這身腌臜皮囊,在诏獄熏了這些時日,來見朕前也不梳沐,在這兒都能聞着味兒。”
禮部幾位官吏聽聖上如此開口,紛紛出列叩地,以示有罪。
曹馮章的枯手撐着輪椅,從熊皮褥子上顫巍巍起身,“老臣在诏獄三十七日,還要感念陛下的照拂。”
燕帝掃他一眼,“朕今日晨時,才問話了太醫院,幾個老家夥說曹大人在獄中頓頓燒酒,陽氣滋壯,怎的一來殿上,起身倒變得困難,是太醫院欺君,還是這奉先殿陰氣重啊?”
殿内金磚映得朝臣面如紙色,除了謝九棠,紛紛跪地,伏如秋麥,像被風卷過的枯葉堆,碎成一片模糊的請罪聲浪。
燕帝突然扯開龍袍襟口,露出内襯泛黃的棉布裡衣:“朕昨兒夢見先帝罵人,說戶部老狗吃太飽。既然太醫院的補品無用,明兒起便停了你那碗早參湯吧。”
“臣惶恐。”曹馮章終于跪地,“昨兒半夜兵部清剿槽船的消息,老臣一激動扯裂了傷口,今日這才坐輪椅上殿,并無冒犯之意。”
燕帝挑眉:“哦?朕不知這兵馬司的折子,是要先呈給曹大人過目了才能給朕看。”
兵部尚書魏廷突然踉跄着跪地,剜了一眼曹馮章後,禀道:“折子自然是要先呈給聖上的,隻是在查抄漕船時,曹大人出了力,按理說是要遞個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