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座底下的衆臣趕緊跪謝聖恩,一旁的小仆也趕忙跪恩,将太醫帶往偏殿去了。
夜幕低垂,此時殿外的月光如瀑布般傾瀉而下。
東席間,端木雲頤一個眼神示意下,身後的仆人便緊跟着将席間腳邊的熏爐撤走。裡面的雪松炭爐底下擺滿了蘸滿香露的松枝,僅需她一個檀香露便可引出當中的檀松香。與侍郎夫人鬓間散發的香氣,藥性相克,效果倍增。
司馬彥望向太醫令遠去的背影,認真地提議道,“殿下不妨也去偏殿歇息片刻?微臣瞧您剛才也頭疼得緊,一起送您過去?”
“那就有勞公子了。”在此周旋許久,确實耗費許多精力,端木雲頤的倩指撫上前額,不由自主地伸手搭上司馬彥的手背。
暮色漫過九重宮阙時,最後一縷金晖正順着琉璃瓦流淌而下,在飛檐脊獸的縫隙間碎成斑駁的燭影。
殿前的青銅仙鶴香爐吐出袅袅青煙,與暮雲纏繞着攀上檐柱,驚起檐角垂籠燭燈的串串低語。
當值的金吾衛禁軍甲胄相擊的脆響碾過漢白玉長階,驚碎了丹陛石上盤踞百年沉睡的螭龍。
“大人——”台階下的巡邏隊遠遠地朝司馬彥作揖。
端木雲頤目不斜視,搭着他的手繼續往偏殿走去,“公子不好好流連蓮樓,怎的還跑來這宮裡當差呢?”
“殿下,您又打趣在下了。區區小職不足挂齒,再說了,能替殿下守衛是微臣之榮光。”司馬彥挑挑眉,見她不接話,才接着說道,“是父親給我安排的,說要曆練曆練。”
“是該好好曆練一番。”
六宮掌燈時分,一串茜紗宮燈次第亮起,在朱紅的廊柱間浮成蜿蜒的星河。司燈宮女提着銅雀燈掠過遊廊時,在二人前後遠處紛紛俯身作揖。
司馬彥鮮來入宮,走了許久才反應過來,“殿下,這貌似不是去往偏殿的路。”
“哦?日昳日暮,本宮一時間也沒看清楚路,這都走到紫微宮來了,前面就是流螢殿……”
“那我們往回走吧?”
“公子還沒來過後宮吧,那邊的“聽松園”是宮裡最漂亮的禦花園,不如去走走?”
司馬彥後退半步,廊間宮燈搖曳生姿,在他的眉骨處投下多情的倩影。檐角的銅鈴忽被夜風驚動,叮當聲穿進遊廊時,正撞在端木雲頤綴滿珍珠雲髻的鬓間。
“公子可知聽松園的太湖石皆是從姑蘇水運而來?”端木雲頤的廣袖拂過朱欄,“每塊石頭上的青苔,都是拿玉泉山水養了整三年才移進宮。”
她被鈴聲驚得忽然駐足,松風送來更遠處的銅鈴聲,驚得司燈宮女手中雀燈裡的燭火一顫,在二人的衣袂間潑出流動的溢彩。
穿過月洞門時,司馬彥的玉帶鈎不慎刮落一枝探進廊内的紫藤,宛若在園中上演了一場那多情公子的蝶戀花。
暗香浮動間,他忽然瞥見太湖石後閃過半幅橘色裙裾。他依稀記得,是剛才在宴席間見過的服色。
轉眼間,端木雲頤已在他身前踏上覆滿蒼藓的石階,繡着鳳鳥的裙裾拖過潮濕的石磚時,驚擾了一叢雪枝,忽地驚起石燈籠裡栖着的飛雪。
“公子,請看這株唐槐,”她指尖點在眼前龜裂的樹皮上,樹影裡突然滾落幾粒琥珀色的松脂,“此乃永觀年間太宗皇帝親手所植,自從那年大災樹心被雷火焚空後,反倒開出了滿樹的淩霄花,可美可美。”
司馬彥擡手觸及面前龜裂的樹皮,掌心傳來的濕度與粗糙的表皮滑過肌膚的質感,像是從中體會到了生命的意義。
“真是神奇。”他暗自慶幸,眼前的此情此景還能讓他感到觸動。
話音剛落,暗處傳來極輕的長裙曳地聲,驚得枝頭雪花簌簌地落在司馬彥肩頭。
一更鐘響,西北角樓忽有燈籠忽明忽滅,這是暗号響起。
端木雲頤激動間,别在腰側的玉珏忽地磕在石桌上,清越聲響起驚破了滿園的靜谧。
司馬彥轉身欲避讓枝頭的霜花落雪,整座聽松園都在月光下泛着詭異的光。待他期待地從面前泛着冰渣的松湖面尋找共鳴時,端木雲頤的身影已從眼前消失。
他擡首的那一刹那,似有貴人鬓間的累絲點翠步搖擦過唐槐裂開的樹洞,月光在樹幹枝頭的雪霜上折出刺眼的寒光。
“主子安好。”娉貴人輕點屈膝,松香浸染的素紗披帛拂過石階青苔,扭頭間露出一個清晰可見的的鳳影衛手禮。
端木雲頤随之一怔,攏起廣袖拂過身邊的密灌叢雪,輕笑道,“先帝給本宮留的暗衛,原來藏在端木丘轍手裡。”
角樓殘存的燈籠光影裡,娉貴人的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謙卑。
“奴原是榮國公安插到聖上身邊的人,”娉貴人說話時,石燈籠裡的霜花突然撲向端木雲頤的鳳鳥裙裾,像是要與裙角暗繡的纏枝紋纏成一片,“但,奴真正的出身是鳳影衛,先皇本意是讓奴做一個雙生諜。奴的秘密任務是要找到另一半虎符的下落,這些年,奴已有了結果。虎符原來……”
她忽地噤聲,腰間的玄鳥佩随夜風蕩開,驚落密灌叢枝頭的幾朵的霜花。
暗處忽有寒芒破空而來,端木雲頤轉身将娉貴人推入太湖石洞叢中,旋即而來的驚吓忽地蓋過了娉貴人那句未盡的耳語,
司馬彥借着月光細看,原來松湖廣袤,竟一眼望不到邊。
而假山深處,隐約傳來異香混合的腥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