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角樓。
端木雲頤将手搭在雕花欄杆處,枕着胳膊歪着脖子瞅着底下那深藍的的湖面,手中的暖爐抵在欄杆間,爐底的那半枚梅花在蒸騰中發出幽幽的梅香。
她綢帕邊緣繡的玄鳥紋浸了汗,在寒風中硬挺挺地翹起,倒像極了司馬彥鶴氅上總也撫不平的狐毛。
太湖石群突然傳來一陣碾碎冰渣的輕響。
她垂眸瞥見一抹玄色的衣角猛的掃過石上的殘雪,衣袂飄起的瞬間如夜鴉振翅騰空而起,驚破了夜空。
端木雲頤的眼睛不自覺瞥向底下假山群中的黑影,試圖尋找司馬彥的蹤迹。
“殿下好雅興。”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從階梯入口處傳來,擡眼望去卻未見其人,是人未見聲先響。
司馬彥踏上木階的聲音比往常都要沉穩,所以壓根兒聽不出他剛才的動靜,突然在耳邊響起能将人吓一大跳,一時間不知道他用意何為?
到底是來窺探她的動靜,還是來吓唬人哩。
端木雲頤轉過身望着身後的黑影,一看這身高體量,以及方才在耳邊響起的聲音,這才萬分确認來者何人。遂才暗自撫平心中驚起的波瀾,擺出一副故作鎮靜的神态。
“公子可是在太湖石陣裡尋着了前朝的藏寶圖?”她又轉身回去,假裝不經意地看向底下的松湖,音調裡還是揚起了一絲顫音,“還是說……”
她擡手用衣袖拂過欄杆上殘留的積雪,露出腕間那副失而複得,三番五次被司馬彥拾回的玉珏,繼續說道,“還是說,被石妖叼走了半副魂魄?”
司馬彥低笑,驚起角樓檐角處的黑鴉振翅,欄杆上霜花似飄雪般簌簌灑落。
他對這玩笑話似乎覺得很滿意,才放緩腳步整理一下衣襟,慢悠悠踱到她身側,扶着欄杆望去月光下的水面熠熠生輝,看到角樓底下幾個仆從一字排開,而端木雲頤的狀态看上去也無甚不妥,心中的疑慮頓時消散。
“想來,确實是在下走丢了,隻怪這‘聽松園’過于迷人,竟教微臣流連忘返,還把殿下給弄丢了。”司馬彥苦笑一聲,自顧自地打趣說道。
端木雲頤擡起綢帕拭去額間的汗珠,心底似有愉悅的漣漪在蕩開,擡頭看見他鬓角的霜花,也伸出綢帕去一并抹掉。
她坐着,他站着,她捏緊綢帕把手伸向他的同時,他也彎下腰将臉湊近她,像足了一對兒默契十足的戀人一般。
二人的心跳突然像是漏了一拍,眼神各自投影着對方的呆滞,恍惚間内心似有千軍萬馬奔騰而過,燃起一陣喧嚣。
司馬彥擡手撫過伸來摸向自己的柔荑,端木雲頤抽回手躲開他的觸碰,低頭掩蓋自己的生澀。
司馬彥淺笑,虛空的手屈指彈落襟口的霜屑借機去完成一個緩解尴尬的動作,像是解圍般說道,“臣方才見松湖的月色如墨,一個身影在唐槐處閃過,微臣還以為是殿下你在與微臣耍鬧,仍記得三殿下小時候酷愛躲貓貓。”
端木雲頤瞳孔微縮,挑起眉毛像是不太高興,“哦?公子是如何得知……本宮幼時酷愛躲貓貓?”
方才,她與娉貴人正是在唐槐樹下密語,但是此刻更令她在意的是,司馬彥究竟對皇妹的了解有幾分真假,是否會影響她的計劃,是否情根早已深種。
“微臣有幸見到殿下的機會,屈指可數,印象比較深刻的是那次,聖元三年冬獵,殿下一個人跑進圍場裡躲了起來,先皇攜領衆人驅馬在圍場裡找了您整整一個白天。微臣也是在那次的機會,得以一睹長公主幼時的芳容。”
司馬彥收起最後一句話的尾音,眼神忽然向端木雲頤飄來,令人難以捉摸。
“本宮幼時确實是個讨人嫌的。”她忽将暖爐塞進他懷中,爐底的纏枝暗紋擦過他的掌心,摩挲起陣陣蘇癢在心底漾開,“去歲清明,本宮還曾與長姐一同去圍場裡獵野兔來炙肉了,肉堪堪烤熟,皇姐便被母皇派來的嬷嬷尋了回去,竟一口都沒吃上那肉。”
說罷,又擡眸望向他,“公子應當不曾嘗過炙兔肉吧,那味道可比芳華殿的炙鹿肉不知道好多少倍。”
司馬彥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她袖口的紋理,“不曾,有機會可與殿下一同獵兔炙肉,可好?”他話音未落,湖風裹挾着潮濕的水汽撲面而來沾濕了端木雲頤的眼眶。
往事不堪回首,母皇也不會再派人來尋她了,皇妹如今被壓至北境也恐兇多吉少,用腳趾頭都想得出她們這一路會經曆些什麼!
廊檐上的幾盞宮燈驟然熄滅,端木雲頤的玄色裙裾被夜風掀起,露出一雙綴着珍珠的鳳紋繡鞋尖。
司馬彥低下頭,正瞧見她悄悄地将腳縮回裙裾裡,漆黑的夜色也阻礙不了他捕捉那雙繡鞋的精緻模樣。
“這湖也是個吃人的地方,每年都有淹死的宮人屍體被打撈上來。”她忽然轉過身去望向湖面,錯金護甲劃過這雕花欄杆,發出一聲龇響,“本宮十二歲那年,也瞧見一次,當時的松湖結着薄冰,有個小郎君蜷在冰窟窿裡,紅狐裘浸濕透了血,生得十分可憐,還好被我們路過及時遇見,否則的話也命喪松湖。”
司馬彥喉結滾動,記憶深處的寒意順着脊梁攀爬。
他幼年時期曾溺過一次水。他記得冰層在耳畔碎裂的脆響,記得刺骨的湖水灌進鼻腔,更記得模糊視野裡伸來的素手——指節分明,掌心柔軟細膩,腕間戴着珠串。
端木雲頤忽地輕笑,“他們說那孩子是将軍府中的獨苗,本宮卻隻記得他腰間玉扣。”她指向司馬彥腰間,羊脂玉在月色中泛着溫潤光澤,“與你這枚倒像一對。”
司馬彥踉跄退後半步,轉身坐到她的身邊時衣擺掃過青磚,掠過她的裙裾。
祖母總說他七歲那年失足墜湖後便畏水如虎,卻絕口不提他為何落水。而他腰間的這枚玉帶扣,正是父親給的西戎族徽,每年榮國公便會派人給他送來些新制的尺寸。
他嗓音沙啞得厲害,“微臣幼時也曾落過水,但是卻不曾記得是在哪個湖墜落。”
靜谧夜空突然被撕破,湖心傳來一聲夜枭凄厲的啼叫,似乎又撲騰而下驚起湖面的碎冰破裂。
司馬彥望着廊外漂來的殘雪,忽然想起幼時墜湖初醒時,母親攥着他手腕低喃:“你父親非要你許那趙氏的獨女,卻不知那趙家……”
後半句終究化作一聲歎息,與童年噩夢一同消散在十年前的風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