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世人的偏見什麼時候才能消失?文箐作為一代大儒,就因為一個女子身份被否定,未免太過荒謬。”
“女子閱書什麼時候又成為能被拿捏的把柄了?”
賀蘭喬神色淡淡吐出這些話,眼裡卻滿是不甘。她的母親……不就是因為這些偏見,這些令人作嘔的荒唐禮法,才會落得那等慘烈下場。
甯霜延懂她的不甘,因為自己何嘗不是如此。
自幼她學堂事事争第一,夫子卻從來漠視她的成績,反而對總是不如她的鄰家公子贊不絕口。
在火光接天,滿目烏雲的那天,她一朝失去了所有親人。她發誓一定要查清楚真相,還甯家三十七條性命的清白!
而她身為女子,卻連為蒙受不白之冤甯家滿門昭雪的門檻都跨不過去。在這樣的世道下,還不得不盡辦男子行事,何等諷刺。
“盡人事。”
甯霜延捏緊拳頭,用力地骨節都發白。
濃黑色記憶堵在胸腔,她的所有嘶吼悲鳴都隻能暫時封存,這樣的一句話已是目前能做的一切。
賀蘭喬知道她為何沒有說出後半句,因為就是不聽天命偏與天争,她們才能相遇,才能結成一路同伴。
天命如此又如何?命都是自己争出來的。
“對,盡人事。”賀蘭喬清醒過來,從牛角尖裡脫身,一顆心蓦然安定下來。怨天尤人不是她的風格,何況現在自己已經不是獨身一人了。
賀蘭喬轉頭靜靜看着一身桀骜脊梁的人,她的堅毅又何嘗沒有傳遞力量給自己呢。
今日她的質問不會有答案,但她們所追求的,所作為的,不都是為了譜出這個答案嗎?
欲等春來,靜待再靜待。
兩人相視無言,讓剛剛紛亂的心安靜下來。暗室裡不見天光發酵的特殊墨香穿梭在空氣裡,穿梭在發絲間隙裡,将有着同樣灰色過往的人溫柔包裹,得以安然喘息。
所要的時間并不久,心跳如初。
“抱歉,我失态了。”
賀蘭喬低着頭,青白的發帶垂落耳側,不複剛才的張牙舞爪。
甯霜延湊到她身邊,為她把發帶撚到身後,本想收回的手不受控地移到賀蘭喬耷拉着的腦袋上,輕輕揉了揉。
“别擔心。”
她又何嘗沒有失态的時刻,同時也正是如此,她無比清楚這些暴烈的情緒是如何勉強支起這破碎的一身頹骨的。
賀蘭喬在意的不是失态,而是明明認為自己早已可以在遇事時風輕雲淡一笑置之,但就是這等小事就輕易挑起她刻意遺忘的過往,未免太沒用了。
但她感受着頭頂溫熱的輕撫,耳畔江南軟調的輕語,突然發覺自己一直以來刻意忽略的軟弱總是在甯霜延面前悄然吐露。
她難以自控,無力抵抗,毫無辦法。
或許這個乘着霜雪而來的人比她想的還要重要,還要無可替代。
“小魚……”
滿腔難言,僅僅溢出一個名字就再也無法開口。
“嗯?”
“沒什麼,有你真好。”
“嗯。”
*
徐家。
一顆被盤的極其光滑的檀珠被人狠狠扔在地上,紫檀木地闆都被砸出一個微陷的小坑。
饒是陶芥都被自家主公這怒氣吓了個激靈。
“好啊,那秦千麟費盡心思從老子手裡扣出來的糧全被殷沐筵這老狐狸暗度陳倉了!”
“好、好、好!”
一連三個好,語氣陰冷,聲音都被扭曲地嘶啞難聽。
最開始陶芥回來報信,徐元肅還半信半疑,畢竟徐家和殷家一直都是井水不犯河水,更何況他們的地下利益幾乎是綁在一起。
結果一番探查,連安排進太倉令的棋子都被殷沐筵給收買了,真是好手段。
他徐元肅真被殷沐筵給耍了!
徐元肅簡直怒不可遏,一點損失他還不至于和殷家撕破臉皮,但把他徐家的臉按在地上摩擦,殷沐筵未免太不把他放在眼裡。
陶芥見徐元肅臉色晦暗不明,心知這是一個大機會。徐元肅老了,再也不複年輕時的果斷,野心也随之消減。然而陶芥明白殷沐筵的野心卻遠不止于此,不然他就不會頻頻動作。
再這樣下去,殷家就要踩在他們頭上了。
那不是他願意看到的。
“主公,殷沐筵現在如此行為,他最害怕的不就是當年丹陽之事出現差錯嗎?那關鍵賬冊可是在我們的錢莊呀。”
陶芥弓着身子獻言,青銅燈的燭光在他精瘦的臉上搖曳,模糊了明暗邊界,唯有眼中精明的光看的真切。
想來也是,徐元肅冷靜下來,陰鸷兇狠的臉上勾起一抹嘲諷的笑。
賬冊在手,殷沐筵不是随便拿捏?
他放聲大笑,重新将仆人撿回的檀珠攏進掌心盤旋。
“派人去一趟達州。”
*
東玄大街。
繁複的商鋪攤子間,一個人影快速穿梭其間,所經之處引得一片雜亂抱怨。
“讓讓讓讓——”
幾個彪壯大漢在後面艱難地追着,因着體型過大,又被憤怒的民衆所困,那個人影一溜煙就不見了。
冬青拐進一個小巷,确認無人追上,便放慢步子大搖大擺往前走,進了一間門口挂着幾串曬得癟癟的魚幹的小屋。
她拍了拍剛剛狂奔身上沾上的灰塵,跨進裡屋。
“大甯,我來了!”
冬青挂着平日極少出現在臉上的純真笑容,沖到桌邊正垂眸看書的人身邊。
甯霜延見她回來,放下書,神色平常。
不對,情況不太對……
冬青剛意識到危險,額頭就結結實實挨了一記爆栗。
但是她天生痛覺遲鈍,其實根本沒啥感覺。但她還是裝模作樣捂着頭,可憐兮兮地盯着甯霜延。
“又偷東西了?”
甯霜延斂着眉,一臉嚴肅。
“徐家商鋪反正都是搜刮民脂!”
見人還在犟嘴,甯霜延歎了口氣,“不管如何,你偷東西被抓住了隻是得不償失。”
她知道說教對這孩子沒用,隻能從最淺顯的得失方面來約束。
“況且,我還需要冬青做更多事,忘記你的任務了嗎?”
“沒有!”冬青立馬放下手擡頭,一臉認真。
甯霜延伸手理了理她淩亂的碎發,“那下次不要做額外的事了,可以嗎?”
冬青莊重地點點頭,她是甯霜延救下的,自然什麼都聽她的。
“好了,快去試試新褥子。”
快入冬了,冬青又偏愛往這裡跑,也就隻能給她多置辦些保暖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