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時辰後,晚照頃灑的景陽岡。松濤婆娑,山澗如練,林間群鳥正叽喳。
流水潺潺的半山腰,忽聽嘩啦一聲,茂密如屏的蘆草自發分道兩邊。
一人一狐披着溫柔的晚照,迎着袅袅的晚風,沿逶迤山徑一前一後遙遙而來。
“武松,你如何知曉他兩人藏在景陽岡上?”
潘月正好奇千年前的景陽岡是何模樣,擡眼見晚照下昂首闊步、步履如風的武松,想起不時前趙家堂下發生之事,琢磨許久,忍不住加快腳步,開口追問因由。
兩個時辰前的趙家門口。
聽聞範成不在,趙小娘子沒了蹤影,範伯立時橫倒在地,撒潑打滾叫嚷哭喊,不論誰人相勸隻不肯離去。
彼時情形,不論是為趙家,還是為範伯,找出趙婉與範成所在,皆成了當務之急。
潘月正為難不知要從何處找起,武松進堂下轉了一圈,信誓旦旦說,知道他兩人去了何處。
挂心趙婉的去向,潘月囑咐郓哥回紫石街同武大帶句話,而後自告奮勇,與武松一道上了山。
彎彎繞繞半個多時辰,抵達山腰溪澗時,潘月已有些氣喘籲籲。
看出她的上氣不接下氣,武松舉目望了望四處,撥開齊人高的蘆葦叢,側身示意她跟上。
又一炷香後。
流水清清,松風為伴。
武松用手捧着吃了兩口冷泉,而後屈腿盤坐在平整的山石上,看天、看地,看群鳥振翅,看蒼巒流雲,直至撞見潘月不似玩笑的目光,神情緊跟着一怔。
“雲雲何出此言?”
他坐起身,歪頭看着潘月,神情不解道:“自然是嗅出來的。”
“嗅?”
潘月眼裡浮出不解,見他神情認真不似玩笑,遲疑片刻,又道:“你、能嗅出每個人身上氣味的不同?”
傳說中的狗鼻子不成?
“這有何難?”松松清亮的眼睛裡寫滿了不解,歪頭想了想,滿臉理所當然道,“哥哥是沉積的炊餅味,雲雲是三月東坡的草葉香!”
“草葉……香?”
不知是否山裡的晴照太烈,四目交彙,潘月臉上忽而生出一絲不自在的赧然。
——若非松松的眸子實在清澈,她險些以為那是句引人心折的情話。
“你……”
她下意識錯開目光。
擡眼正見一隻孤鳥淩空,十裡長風拂過松林,伴着溪水叮咚,度來袅袅清香……神情一怔,轉向武松道:“你說的東坡,是景陽岡的東坡?”
“自然!”
松松順着她的目光舉目遠眺,眸間依稀映着昔年三月,笑眼彎彎道:“三月雨後的東坡,百花齊放,草葉舒展,最是清雅自然!”他頓然回眸,看着潘月的眼睛,理所當然道,“同雲雲一樣!”
潘月眼裡橫過些許無奈,錯目看了看左右,順口道:“你好似對景陽岡很熟悉?”
“自然!”
松松眼裡橫過一絲不解,很快甩甩頭,歡快道:“松松自小在景陽岡長大,山裡的一花一葉、一草一木,都是與松松自小相伴的摯友!說起來,”他歪頭看着潘月,雙目透亮道,“雲雲的山頭在何處?”
“我的山……”
潘月神情一怔,下意識道:“你怎知我在山裡、不是,你自小在山裡長大?!”
潘月前傾上半身,正不解出身清河的武松為何會在位于陽谷的景陽岡長大,山裡刹時風聲大作。
烏雲彙聚,蘆草搖曳,依稀風雨欲來。
“雨來了!”
潘月舉目望天,沒等反應,對面的松松躍身而起,仿似被踩中了尾巴的小花狸般,口中嚷着“雲雲等我!”,人已消失在山裡,不見蹤影。
“武……”
潘月手伸至半空,話語哽在喉口,神色茫然。
好在隻片刻,咚咚的踩水聲又起。
松松迎着豆大的雨點去而複返,手裡舉着兩大片芭蕉葉,等不及給自己擋上,一面往她頭上遮,一面道:“我的洞在上方不遠處,雲雲随我去躲躲!”
“你的、洞?”
潘月接過芭蕉葉的動作一頓,擡眼見咫尺間呼哧呼哧喘着粗氣,滿頭不知是汗是雨淋漓滴答的武松,刹時說不出話來。
“是!”
松松沒給她追究的機會,眼見雨勢有越下越大的趨勢,一把拉住她手,熟門熟路繞經小溪、避開山石,穿過叢叢密林……
“到了!”
約莫一炷香後,繞過一泓清泉,一株亭亭如蓋的古松驟然出現在兩人眼前。
“這是?”
潘月擡起頭看,神情緊跟着一怔。
古松依稀有靈,覺察出兩人的靠近,飒飒搖顫枝葉,抖落下一陣又一陣泠泠碎雨。
冷雨滴進領口,潘月下意識一激靈。
“松婆婆!”
沒等出聲,武松撐起芭蕉遮在她頭頂上方,瞪着搖曳不歇的古松,怒道:“雲雲手上有傷!不能淋雨!”
潘月正裹緊領口,聽清他的話,低垂着眉,眸光忽閃,心緒倏而有些錯雜。
武松不同于書中所述,亦不同于她初時以為——一個偷占嫂嫂便宜的臭流氓——可又似乎的的确确對她懷有某種因由不明的信任與依賴。
似生物課上學過的“雛鳥情節”。
莫非是“長嫂如母”四字在作祟?
潘月仰起頭看。
一斜斜春雨滴落松枝,洇濕他鬓發,乍眼望去仿佛誰家冒雨而歸的小貓小狗,可憐見模樣,真真讓人不忍。
同個人的身上怎會有如此截然相反又矛盾的兩面?
一面堅忍剛毅,在山裡長大,能隻身鬥猛虎;一面易羞易臊,時常為陌生人的靠近吓得一蹦三尺高,直往她身後躲……
眼下更是好笑。
四目相對,潘月眼裡浮出不自知的淺笑。
再如何将花花草草當作摯友……她也是山裡長大的孩子,也曾将山裡的花花草草當作心事的傾訴對象,隻從不曾如他這般,一本正經與山裡的古木論起對錯與長短。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