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的武松跟着深吸一口氣,清亮的狐狸眼瞪得渾圓,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歪着腦袋,仿佛滿心不解。
直至趙婉頂着通紅的雙目坐起身,範成搭在她肩上的手微微用力,而後擡頭打量着不請自來的兩人,神色謹慎道:“兩位似有些臉生,莫非不是我陽谷縣人?”
“你的腿……”
看清他左腿外側掌寬入骨的傷口,潘月顧不得說明來意,緊皺着眉頭道:“得快些包紮才是!”
她錯身讓出半步,又擡頭朝範成道:“可還站得起來?”
範成雙唇緊抿成一線,右臂平展在趙婉面前,緊繃着臉,一聲不吭、一動不動。
潘月眼裡浮出不解,兩眼順着他的視線看向身側,撞見提着哨棒懵懂在旁的武松,恍然大悟道:“你二人能躲在此處,一夜無事,可知是為何?”
範成兩人茫然擡起頭。
潘月唇邊浮出些許笑意,指着武松,又側身朝兩人道:“前些日子為民除害,打死了景陽岡上那為禍的吊睛白額大蟲,而今被知縣相公擡舉為步兵都頭的武二,兩位可認識?”
“娘子是說,”範成眼睛一亮,倏地忘了左膝疼痛,探出半個身子,一臉崇敬道,“這位便是鼎鼎大名的武都頭?”
“正是!”
見趙婉起身扶住他左邊,潘月探身攙住範成右邊,一面往堂前的兩個蒲團走,一面颔首解釋道:“兩位莫怕,那李衙内再如何手眼通天,武都頭嫉惡如仇,定能護兩位周全!”
堂下的武松兩眼彎彎,提步上前幫忙。
“無妨!”
範成擺擺手示意自己無事,而後一面推趙婉落座,一面朝武松兩人見禮。
“今日狼狽,還望都頭與娘子莫怪!”
“郎君多禮!”
潘月福身還禮,擡頭見兩人四目相對濃情蜜意模樣,面露不解道:“郎君與娘子既是兩情相悅,為何範伯會誤以為……”
“範伯?娘子是說家父?”
聽聞範伯二字,範成驟然擡頭,兩眼在他兩人身上打了個來回,目光一沉。
“都頭今日出現在此,是家父……尋去了衙門?”
“你不知?”
潘月眼裡掠過一絲錯愕,瞟了眼武松,明白了什麼,輕歎道:“郎君有所不知,你昨日一夜未歸,令尊一早告去縣衙,又尋去紫石街後巷趙家,哭訴說趙家小娘子勾引……”
“什麼?!”趙婉上前一步,面色蒼白,聲音發顫道,“娘親、娘親可還好?衙内他們……”
“娘子别急!”潘月碎步上前,遞上帕子,柔聲相勸道,“趙婆沒事!武都頭将兩名随行縣吏留在了府上,保護令堂!”
“武都頭大恩,我二人沒齒難忘……”
好言相勸許久,絮叨完前因後果,半個多時辰後,潘月兩人才明白,範伯于趙小娘子的“誤會”從何而來。
明知兒子的心意,卻依舊張口斷言趙小娘子狐狸精,範伯的不滿,歸根到底,不過“門戶之見”四字。
趙小娘子姿容雖出衆,奈何出身市井,門戶低微。
範家祖上曾出過一名尚書、兩名侍郎,而今雖已沒落,曆來以高門自居。
——靠祖上蔭庇,範成才得以入修清塵書院。
隻範伯久不外出,不知今時的書院,哪怕高潔如清塵先生,亦不能全然避免“門戶高于才學”的情狀。
簡言之,祖上再如何榮光,身為破落戶子弟,範成在學中的日子并不太好過。
約莫四個月前,陽谷縣漫天飛雪的某日,以“院霸”為首的一衆子弟熱情邀他學後一道打雪仗。
範成沒有拒絕的權利。
半個多時辰後,待值夜的先生發現他時,他已被埋在雪裡許久,渾身冰冷、奄奄一息……
回家途中路過白茫茫一片的青鳥河,範成望着落湯雞似的自己,不知怎的,雙腳不受控制,離青鳥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眼見結了薄冰的湖面近在眼前——
“郎君!今夜天寒,郎君早些回家的好!”
範成下意識回過頭。
——那日岸邊執傘而立的趙婉,是漫天風雪間、是他過往二十餘載貧瘠如皚雪的人生裡唯一的一抹亮色!
那天後,青鳥湖畔的晚照亭成了範成下學、趙婉送絲的必經之路。
知慕少艾,本無關門第、不問因由。
可若無千難萬險刀相阻,誰能看清真心與假意?
兩日前的學後,範成又一次匆匆忙忙趕往晚照亭,亭下卻不見趙婉的身影。
許是有事耽擱了,也是有的。
他勸自己放寬心,放下了書包,卻依舊不能安坐,隻在亭下左右來回踱着步,頻頻翹首張望。
直至日薄西山、月上柳梢,宵禁聲起,趙婉依舊沒有出現。
言而無信實在不似婉兒所為。
遲疑隻片刻,範成拎起書包,轉道直奔紫石街。
不去不要緊,打聽後才知,今日的紫石街後巷出了一件大事!
——趙家小娘子被偶然路過的李衙内看上了!
晴天霹靂是何滋味,沒有人比彼時的範成更清楚!
“……隻要能與婉兒相守,哪怕拼了這條命,學生在所不惜!”
堂下落影漸短,春風輕柔,春日越發高升。
潘月站在窗邊,看武松不知為何跑了出去,垂眸見堂下兩人眼神交纏、你侬我侬,喉口發澀,許久沒能發出聲音。
生死相許的諾言雖動人……
她不曾看完整本《水浒》,卻依舊記得夫人被花花太歲高衙内相中後,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是如何一次又一次被逼得落草成了寇。
《水浒》中的世道,如果連八十萬禁軍教頭的夫人都躲不過,同被衙内相中的趙小娘子,除卻赴死、屈從……眼前可還有第三條路?
“雲雲!”
潘月心下正黯然,門外腳步聲響起,擡起頭看,卻是武松頂着滿頭大汗,步履匆匆去而複返。
堂下兩人跟着擡起頭。
“雲雲看!”
武松旁若無人直奔潘月,清亮的瞳仁裡顫動着春日晶瑩,頭一歪,攤開緊握了一路的雙手,眉眼彎彎道:“這是什麼?”
“地榆?”
看清他手裡的草藥,潘月神情一怔,下意識擡起頭。
又是地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