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為大山的孩子,童年至離家前的許多年裡,潘月都曾如今日這般,夜半進山,摘回最新鮮、最時令的野果,在天亮前趕回家中,同家人一道淨果、切碎、搗爛、入鍋煎煮……
所不同是,現世的鍋竈不同此間,火候、調料,乃至廚具,亦略有不同。
待潘月适應當下,開爐又重煎三次,最終調制出滿意的色澤與口味,出爐色香味具齊的八籠“虎頭炊餅”時,東方天幕已熹微。
送武家兄弟出了門,她才在濃郁又清新的野果香裡,沉沉睡去。
再睜眼已是午後,記挂着趙婉兩人許久沒有用膳,她匆匆下了樓,從鍋裡拿了幾個畫歪了的虎頭炊餅,正計劃趁武大未歸,盡早上山一趟,沒等出門,匆匆的腳步聲自門外傳來,伴着扁擔咯吱與武大氣若洪鐘的叫喊聲——
“娘子!”
“砰砰砰!”
“快開門!”
潘月拿起炊餅的動作一頓,下意識轉過頭。
往日皆日暮而息,今日是……賣得太好,還是太差?
扁擔咯吱聲已至門前,潘月顧不得多想,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大步迎向前門。
“吱呀!”
“今日賣……”
“娘子快讓開!”
潘月話沒開口,武大肩上的扁擔橫進門裡,抵住大門,滿目堆笑朝階下哈腰道:“周相公,快請進!”
潘月垂目望去,卻見日暮斜照的廊下站着一位墨色儒巾的男子,雙手負後、姿态翩翩,乍眼望去很似古裝劇裡走出的教書先生。
“貴客臨門,娘子快快煎茶!”
他兩個正各自上下端量,沒等問過姓名,武大扁擔一端橫向她肩頭,急吼吼開口。
潘月錯身半步,沒等應聲,武大已歪歪扭扭扭進大門,擱下肩上的扁擔與扇籠,抄起塊帕子抹了抹額頭上的汗,走出兩步,一臉谄媚地朝邁進門廊而來的男子拱手道:“周相公快請進!拙荊姓潘,小名金蓮,得先生青眼的虎頭炊餅便是出自拙荊之手!”
虎頭炊餅四字落入耳中,潘月一面入内,一面擡起頭看,确認牆角處那幾個炊餅籠已空空如也,心放下一半,轉身朝來人行禮道:“周相公!”
“潘娘子!”周道連忙擡手,近前半步,傾身作揖道,“學生周道這廂有禮!”
學生?
潘月擡眸打量,又似漫不經心瞟了眼杵在近旁的武大,一時猜不出來人的身份與目的,不動聲色道:“周相公今日來訪,不知是為?”
“周相公是清塵學院的教書先生!”
那廂的武大仿似怕她失了禮數,突然幹笑兩聲,拎起那擦汗的幹巾抹了抹堂下的四仙桌,又拱着手轉向周道道:“寒舍簡陋,還望先生莫怪!”
“清塵學院?”
潘月卻在聽聞“清塵書院”的刹那,形容微微一僵,看向周道的眼神裡倏而多出幾分防備。
範成便是清塵書院的學子,院裡先生此時不請自來,莫非是知曉範成與她有來往?
他又從何得知?
“正是!”
不知她心頭雲湧,四目交彙,周道蓦然莞爾,視若無睹形容谄媚的武大,倏地上前半步,再度拱手道:“日中叨擾,還望娘子莫怪!”
——風度翩翩、溫文爾雅模樣,實不似興師問罪。
潘月掩下眼裡的謹慎,錯步至四仙桌後,斂袂示意兩人坐,而後低垂着眼簾,一面替兩人斟茶,一面若無其事道:“先生大駕光臨,寒舍蓬荜生輝!隻不知先生今日來訪是為?”
“不瞞娘子,在下此行正是為娘子的炊餅!”
周道直起身,捋着胡須,指着牆邊的扁擔與扇籠,開口道:“娘子巧手,周某佩服!”
“炊餅?”
潘月順着他的視線望向牆邊,又見四仙桌另側武大滿臉喜氣洋洋模樣,下意識蹙起眉頭,面露不解道:“先生想買炊餅?”
買炊餅在市集便是,跟來家中做什麼?
“娘子不知,世人喜春、愛春、賀春,清塵書院不與俗同。”
似看出她的疑惑,周道的腰闆驟然挺得更直,昂起頭,臉帶笑,神色間端着幾分文人孤高,一手負後、一手捋着下巴上那幾縷稀疏的山羊須,徐徐環顧四下的同時,緩緩開口道:“曆年立夏,學中皆會舉辦迎夏宴,旨在‘餞春迎夏’。”
“迎夏宴?”潘月依舊不解。
周道輕一颔首,打量過房中上下,回頭見桌邊并肩而立的夫婦氣度卻如雲泥有别,沒忍住輕啧一聲,搖着頭道:“今歲更是不同!”
“還請先生賜教!”
潘月仿似不曾瞧見他方才的神情,雙手舉杯讓茶。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