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眼神交錯,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聽亭外嘩啦一陣響,狂風吹動蓮葉搖擺,驚起飛沙走石。
兩人下意識轉過身。
亭外已然流雲彙聚、飛沙走石。
“夫人!”
“夫人小心!”
勁風吹散鬓邊發,吹得左右侍婢迷了眼、彎了腰。
你攙我扶間,好不容易扶起主座的黃氏,又聽亭外哐啷一聲,依稀有古木斷了枝,四下狂風驟歇、一片杳然。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色惶惶望向亭外,神情緊跟着一變。
并非為殘荷敗葉、四下狼藉,而是為斜晖亭外不知何時竟煙岚缥缈、暖風習習。
他幾個仿佛仿佛置身玉宇瓊樓間,什麼菡萏繡莊、郓州陽谷,皆已翩然遠去,無影無蹤。
撐着侍婢的左手下意識用力,黃夫人雙目圓瞠,神色正茫然,亭下侍婢不知誰人高喝——“狐狸?!”
衆人頓然擡頭,順着那婢女的手勢望去。
卻見缥缈霧岚間、齊人高的院牆上,一株随風輕擺的忍冬旁,一隻不知何時出現的白狐正端坐牆頭,冷冷睥睨着四下。
說是白狐,氣度間又似有些不同尋常。
卻見那狐通體白皙如雪,隻眉間一點紅;說是狐狸,更似身披鶴氅的瓊樓仙人,冷眼旁觀凡塵俗事,清冷出塵、遙不可攀。
松松?!
潘月恰在斜晖亭階下,沒等休整一二,擡眼看清來狐,眼睛一亮。
餘光裡映入四下惶惶模樣,清眸流盼間,潘月計上心頭,朝何家姐妹使了個眼色,倏地奔出兩步,滿臉驚喜道:“狐仙?!”
她轉身朝向亭内,繼續道:“世間當真有狐仙!”
何惜姊妹神情一怔,頓然會意。
“是他!”何悅朝她輕一颔首,倏地雙手合十,一面斂袂下跪,一面側身朝黃氏道,“黃夫人,此狐仙便是奴家在夢裡所見!”
“狐仙顯靈了!”
何惜一聲高喝,緊跟着跪伏于前,号召左右道:“莊中上下,與我一起求狐仙保佑!”
“狐仙大人保佑!”
“狐仙大人保佑!”
撲通撲通一陣響,亭裡亭外刹時跪了烏泱泱一片。
黃氏自初時的驚愕間回過神,看清園子裡外,淺眸倏地一顫,少頃,松開撐着侍婢的手,合十颔首,口中喃喃:“大仙保佑我兒……”
風裡傳來若有似無的“保佑我兒”,階下的潘月輕出一口氣,正想趁衆人不備,事了拂衣去,擡頭卻見牆頭的松松正凝目望着自己,神情不似往日那般興奮熱烈,反而似……神色錯雜、目露幽怨。
幽怨?
潘月神情一怔,正不明所以,松松似為亭下動靜所惱,最後深深看她一眼,甩了甩尾巴,轉身躍過牆頭而去。
“今次多虧娘子!”
不容細想,黃氏的聲音自亭内傳來。
潘月轉過身看,卻見黃氏站定在何家姊妹面前,一面扶兩人起身,一面唏噓後怕道:“今日若非悅娘子堅持己見、仗義執言,妾身愚昧,怕害了我兒卻不自知!”
“夫人說的哪裡話!”
何悅連連擺手,神色惶恐道:“是夫人禮佛心誠,才能得狐仙顯靈,點撥世人!”
“點撥?”
黃氏若有所悟,牽着兩人的手微微一頓,眉頭頓然舒展,轉身交代左右:“回去與老爺說,自此往後,通判府上下不得再獵殺山狐!府中内外亦不得着狐白!”
“是!”
左右侍婢盈盈應下!
斜晖亭下,聽清黃氏的話,潘月眼睛一亮,唇角微微揚起。
*
半個時辰後,菡萏繡莊門前,斜晖落下的陰涼裡。
目送通判夫人一行車駕愈行愈遠、轉過街角,廊下衆人齊齊長出一口氣。
“真真驚險!”
“平安度過就好!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照我說,今日第一大功臣當屬……娘子?!”
何惜春風滿面轉過身,道謝的話沒來得及出口,擡眼見本在偏廳歇息的潘月手拎着不曾享用的素面茶果穿過門廊,神色一怔,連忙提起了裙擺,大步急追上前。
“娘子留步!”
匆忙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潘月下意識停下腳步,沒等回頭,一道勁風自背後襲來,手裡的食盒被人一把奪去。
何惜挽着她臂腕,湊到跟前看她臉色,又直起身,假作嗔怪道:“娘子怎得如此匆忙,莫非還在怪我二伯,有眼不識金鑲玉?”
“娘子說的哪裡話?!”
心下記挂着昨日不告而别又一夜未歸的武松,潘月聞言一怔,眼底掠過一絲赧然,連忙擺手道:“娘子莫怪,隻是今日在此耽擱不少功夫,怕炊餅鋪事忙,武大一人難以支應。”
“還說不是!”
何惜假作不悅,輕搡她一把,站定了轉向繡莊方向,努了努嘴,又朝她道:“娘子于我繡莊上下有不二之功,方才二伯親口交代,日後但有所需,不論茶果、炊餅、擔心……隻要娘子那兒有的,都從娘子那兒置辦!”
“這……”
“娘子若是不放心!”
不等潘月應聲,何惜兩眼一瞪,作勢把她往回拉:“現下便随我回去定契?”
潘月仰頭望向繡莊方向。
餘晖斜照的廊下,何家二伯父女二人尚未離去,見她擡眼望來,一人作揖、一人福身,朝她鄭重施了一禮。
潘月連忙還禮,想了想,又轉向性情灑脫的何惜道:“無論如何,不論昨日、今日,多謝惜娘子周全!”
不等何惜應聲,她又道:“隻是今日實在有事,若娘子不嫌棄,待明日得空,我再來與娘子商量契約事宜!”
“好!”何惜無有不可,拉住了她的手,歡歡喜喜朝前道,“走!送你回家!”
潘月眉眼下彎,莞爾道:“有勞惜娘子!”
風細細,雲青青;冉冉炊煙,荷香柳依。
長街空蕩,一雙倩影你搡我鬧;紅塵莽莽,知音原在峰回路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