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馳盯着她,喉結上下滾了滾,卻什麼也沒說,隻是将一顆葡萄丢進水盆,水珠四濺。
他嗓音低下去,帶着點咬牙切齒的自尊:“許栖,你是不是覺得,我永遠都會這麼沒臉沒皮地貼着你?”
許栖低頭,撈起那顆葡萄,指腹摩挲着它光滑的表皮,淡聲道:“沒覺着,所以求你離我遠一點。”
氣氛劍拔弩張。
這時,病房門“咔哒”一聲輕響。
沈栎穿着白大褂走了進來,他站在門口,目光落在盥洗室内的兩人,微微詫異,而後唇角微微彎起,眸子裡卻沒有絲毫的笑意:“許栖,陳先生來了?”
他語調溫和,尾音卻細如手術刀刃,明明不見血,卻叫人後脊一緊。
盥洗間的兩人停下動作。
許栖略有遲疑,下意識往旁邊退了一步,應了一聲:“嗯。”
陳馳擡頭與沈栎對視,眸中瞬間浮出不善的光:“沈醫生來得可真巧。”
沈栎緩步走來,腳步從容,白大褂下擺微微晃動。他站定在盥洗室門口,低頭,視線毫不掩飾地從陳馳身上掃過,淡淡道:“陳先生在幫忙?辛苦了。”
“舉手之勞,不勞沈醫生挂心。”陳馳回敬一笑,眼中寒意畢露。
沈栎“哦”了一聲,語氣仍舊不急不緩,擡手便自然地拉過許栖的手腕,動作不快,卻笃定得像習慣。
“我來洗,你去陪阿姨。”
他一邊說,一邊卷起袖子,低頭接過那盆葡萄,站到水池前沖洗。
許栖試圖抽回手腕,卻沒掙脫。沈栎的手很穩,像習慣了掌控,也像早就知道她不會真的反抗。
盥洗室外的病房内,幾個陪護和家屬正好路過,目光落過來,頓時将那股若有若無的焦灼氣息,放大成一場靜默的輿論。
陳馳“嗤”地一聲冷笑,退出盥洗間,雙手插進兜裡,靠在門邊,眼神陰沉地看着裡面那兩人并肩的身影。
三人一前一後回到病床前。
許母一擡頭,就看見那熟悉的白大褂站在床邊,眼神頓時亮了幾分:“沈主任,還沒到查房的時間,您怎麼親自來了?”
随即,她視線下移,看見沈栎手中端着的不鏽鋼盆,以及盆裡那一顆顆晶瑩的葡萄,她眉頭輕輕挑起,語氣微頓:“這……怎麼還能勞煩您洗水果?”
說完,她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眼神一轉,目光狐疑地移向站在一旁沉默的陳馳,再落到許栖身上,然後若有所思地逡巡回沈栎的臉上。
那眼神像是突然串起了什麼,又好像正在衡量着什麼。
沈栎不動聲色,神情穩得像山,面上帶着溫和的禮貌笑意。他走上前,将水果盆輕輕放在許母床頭櫃上:“沒事,我應該做的。”
他的唇邊帶着一貫從容的笑,意有所指:“作為主刀醫生,除了術後恢複,我也該多留意下病人的情緒狀态。”
頓了頓,他轉頭看向許栖,語調自然地低了下去,帶出幾分清淺而私人的親昵:“更何況這葡萄……還是我中午的時候,和許栖一塊兒買的。”
空氣微頓,像是平靜的水面落了一滴墨,迅速暈開。
許母眼裡微光一閃。
而陳馳,卻像是被這句話堵在了胸口。
他望着許栖,眼神晦暗。
許母眯了眯眼,終于開口試探:“沈主任,你對我家許栖……是不是挺關照的?”
沈栎神色毫無破綻,目光平靜,聲音沉穩得像是早有準備:“當然,許栖是我多年的老同學,彼此照應,本分之内。”
他這話,松而不散、緊而不攏,既留餘地,又有分量。
許栖低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淺淡的影子,不言不語,既未接腔也未避諱。
兩人之間氛圍流淌,有一種靜靜的默契在。
“呵。”一聲冷笑從旁邊響起。
陳馳坐不住了,眼神終于徹底沉了下去。他起身,聲音壓得極低:“阿姨,我改天再來看您,今天就不打擾了。”
語氣克制,卻每個字都帶着火星子。
“哎,好……”許母的語氣微帶尴尬,下意識想挽留,又覺氣氛不妥,隻得輕聲應着。
陳馳轉身,沒再看身後那兩人一眼,徑直推門而去。
病房門“咔哒”一聲合上。
那瞬間,仿佛有什麼鈍重的東西,被一并關在了門外。
屋内其他病床上的病人和家屬,紛紛擡眼,探尋似地看過來,目光中帶着掩不住的好奇和八卦的興味,但又不敢明目張膽,轉瞬即收。
許母靠在枕頭上,視線從門口收回,瞄了眼神色沉靜的許栖,又看了眼站在她身邊的沈栎。
年輕英俊的主任醫生,此時正俯身,從果盆裡拈出一顆葡萄,動作極其輕柔地剝着。
他動作很輕,用指腹撚住果皮,一點點地剝。力道不重,卻極耐心,像是怕弄破哪怕一絲汁水。剝完後,他沒急着遞出去,而是先在指尖輕輕轉了轉,确認汁水沒有滴落,才擡手,順勢送到許栖嘴邊。
許栖眼神微閃,下意識想側頭避開。但沈栎手勢不變,隻維持着那個過分親昵的距離。
短短幾秒,兩人之間的空氣卻像是被拉長,沉靜中有種難以言明的拉鋸。
最終,許栖眼神一垂,像是妥協,又像是懶得計較,微微前傾,輕咬住了那顆葡萄。
沈栎低頭笑了笑,動作不疾不徐,又繼續剝下一顆。
許母的眼神一下子就變了。
她忽然挺了挺身,像是重新調整了坐姿,也像是調整了身份的姿态,眸中浮起一絲審視的意味,語氣不鹹不淡地開口:“沈主任既然是許栖的同學,那應該也是名校出身吧?家裡是做什麼的?”
她這句話看似無意,語調卻帶着一股做足準備的氣場,每個字都像是在掂量人的斤兩。
話鋒轉得極自然,挑刺卻也挑得極老練,隐隐透着一股老派長輩的拿喬氣焰。
“我記得當年許栖剛和陳馳在一起的時候,也說他條件不錯,結果呢,還不是不靠譜?”她眼角掃向許栖,意味不明地勾了一下嘴角,“她眼光一直不怎麼樣,我就是怕她又出錯。”
這一刀一刀的,不止是朝沈栎來的,更是沖着許栖骨子裡去的。
沈栎聽完,沒有立刻回答。隻是垂眼,将手中的葡萄輕輕放進果盤,修長手指在毛巾上細細地擦了擦,才慢條斯理地轉頭看向許母。
“阿姨,”他聲音一如既往溫潤,卻在語氣裡加了一絲醫生的冷靜與距離,“我理解您擔心許栖。但現在是術後恢複的關鍵階段,不建議您思慮太多,尤其是對高血壓患者來說,任何一點情緒波動,都有可能影響神經系統的穩定恢複。”
他說話時,語調極穩,眼神也極穩,像是在說術後護理的注意事項,又像在無聲地把話題從背景調查裡抽離,幹脆利落、溫柔卻不妥協。
許母一時語塞,臉上的表情略僵。
她原本想把過去,對陳馳那一套的挑剔與審視,複刻在這個新男人身上,卻沒想到沈栎并不順着她的節奏來,也不像陳馳,或者許栖的其他前男友那樣,急于讨好長輩。他反而用醫生的專業和理性,把她的話繞了過去。
許母臉上的僵色還沒散去,沈栎卻像什麼都沒發生似的,仍舊溫聲說道:“您飲食方面,要在清淡之餘兼顧營養,蛋白質的攝入不能少。”
語調不重,卻自然地引導話題轉向了護理事項。
許母“嗯”了一聲,心底翻湧,卻終究沒再多說。
病房重新歸于安靜,隻剩下窗外風穿過樹葉的細響,以及病床間儀器運作的輕微滴滴聲。
沈栎又剝好一顆葡萄,修長的指尖剝開紫皮,露出一顆飽滿剔透的果肉。他指腹輕輕一撚,将那顆葡萄送到許栖唇邊,停住,沒有催促,隻靜靜地等。
他低垂着眼,神色平靜,像是在看她,又像隻是随意落了視線。
許栖沒接。
她偏過頭,嗓音壓得很低:“你自己吃吧。”
沈栎指尖頓了一下,像在她面前落了一記無聲的停頓。他沒再堅持,隻收回手,聲音極輕:“好。”
那一聲“好”,像細針似的雨,落在潮濕泥土裡,不疼,卻紮得極深。溫和、克制,卻帶着種無法拒絕的順從。
下一秒,他将那顆葡萄,放進自己嘴裡。
動作不疾不徐,像是把她的拒絕吞了下去,也像在替她咬那顆她沒咬的果實。唇齒間微微一動,連咽下的動作都帶着某種細緻的從容,像是吞咽,也像在回味。
許栖垂着眼,指尖無意識地在椅柄上摩挲了一下,忽然覺得空氣有點熱。
沈栎将果盆收好,起身走向盥洗區洗手。水聲清清淺淺,他站在那裡,背影挺拔,白大褂剪裁得幹淨利落,肩線微斂,舉止之間自帶疏離克制的風度,卻又隐隐透出一股被溫和包裹着的掠奪性。
許栖垂下眼簾,喉嚨不自覺地動了一下,像被什麼無聲地纏住了。
陳馳離開時的眼神還清晰停留在記憶裡,帶着憤怒與失控的情緒,如野火燒回過往,幾乎要将她拉回過去。而沈栎……
她揉了揉太陽穴,指腹擦過鬓邊,那裡微微潮濕。不知是熱,還是被某種莫名的情緒牽着,輕輕出汗。
沈栎走出來時,氣質已恢複成平時會診時那種專業冷靜的狀态。他沒有多餘的情緒波動,隻是垂眸看她一眼,語氣平淡:“晚上想吃什麼?”
許栖沒回答。
倒是許母先開了口,語調刻意地溫和:“醫院飯菜太寡淡了,這段時間都看你瘦了一圈。中午沈主任陪你出去吃飯,你們吃了什麼?”
“煲仔飯和涼拌木耳。”沈栎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簡潔,“葷素搭配,營養夠,也不油膩。”
“你還挺會安排的。”許母随口一句,語氣卻比方才輕了不少,尾音壓得不重,卻又像藏了話在裡頭,帶着綿細的試探。
許栖擡眼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裡,有一絲難以言說的情緒波動。
她知道母親還在看、還在想,還在用她習慣的圓滑姿态丈量沈栎的價值,丈量這段關系的邊界。而沈栎,始終不動聲色地,将那些刺眼的目光擋在自己身前。
沈栎沒有久留,不多時便告辭離開。走到門口時,他回頭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帶着點不明顯的笑意,像輕柔的風掃過房間,靜靜落下。
門輕聲合上。
空氣像被掐斷了一點什麼,寂靜片刻後,許母忽然開口:“你以前談戀愛,不會這麼聽話的。”
許栖愣了下,沒接話。
“他是醫生。”許母聲音不大,卻帶着某種耐人尋味的審視,“不争不吵,做事有條理,說話也不重。他一開口,你就乖乖聽了?”
語氣不鹹不淡,卻像是細針紮破某層紙。
許栖垂着眸,過了幾秒,輕聲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哪樣?”許母瞥了她一眼,語氣半真半假地諷刺,“因為他長得太好看?還是你年紀上來了,吵不動了?我還以為你天生傲氣,結果呢?也不過是人家稍微哄一哄,你就乖了。”
她頓了一下,語氣帶笑,卻涼涼的:“還真是看不出來,你竟然這麼好獵。”
“獵”字落下的那一刻,連窗外的風都似乎停了一下。
許栖沉默地望着她,好半天,才輕聲道:“你看錯了。”
她聲音輕得像一根羽毛,飄飄然落下,卻帶着針尖似的回力。
“是他被我獵住了。”
話音未落,屋裡又歸于安靜。
許母盯着她,像沒想到她會這麼說。
但許栖已經移開了視線,低頭理了理衣角,像剛才那句并不是什麼特别重要的話,隻是随口提起的一句事實陳述。
沈栎站在走廊盡頭的玻璃窗前,遠處天色将晚,橙紫色的雲團堆在天邊。他擡手推了下金絲邊眼鏡,低頭看了眼手機,屏幕上的備忘錄,停留在許母的病例信息頁面。
他目光沉了沉,點開備注,将其中一句改了。
從【患者由女兒陪護,恢複良好】
改成了:【患者女兒,需适度關注心理狀态】
他盯着那一行字,手指停了一瞬,才輕輕鎖屏。
然後轉身,重新朝病區另一頭走去,步伐穩重又從容,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但他知道,那道早被他按下的開關——
終究,是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