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把我的一片靈魂留在你這裡。”男孩說得滿不在乎,但太宰治注意到他掌心下的肩膀繃得很緊,五條悟在極力壓抑身體的顫抖。這個事實令太宰治心頭猛地一跳,耳垂處的溫熱似乎也跟着變得滾燙了。
可五條悟還在繼續:“代價是,我會失去看見未來的能力,我會忘記你的一切——”
太宰治簡直不知道該從哪裡接話好。他人生中第一次激烈的情緒起伏全給了五條悟,男孩白着臉,上下嘴唇都有點打哆嗦:“你要忘了我?”
“……我的靈魂會記得你。”五條悟輕聲說。
下一秒,他終于支撐不住似的跪坐在了地上。午後本該溫潤和煦的陽光不知為何落在地闆上仍是一片冰涼,寒意從頭到腳地裹住了五條悟,他的額前是整片冷汗——太宰治被吓到似的一驚,一個可怕的認知炸進他的腦海裡:完整的靈魂哪有一片一片的說法,五條悟是在忍受生生撕裂靈魂的痛苦!
“沒關系……”五條悟吃力道,臉色慘白,“那些未來對我來說,沒有意義。我确實看過你的過去……你回去後,有我的一片靈魂,我會幫你——”
他的話說得斷斷續續,有點不知所雲,可太宰治聽明白了。
在那次領域裡,五條悟意外見到了他的過去。五條悟不在乎能否預見未來,可他不想要太宰回到自己原來的世界後再延續此前那般痛苦的人生——五條悟想以自己的方式幫他。既然太宰治沒法留下,那他五條悟分一片靈魂陪他一起過去便是!
“悟……”太宰治攬着他,終于在劇烈的情緒波動裡品嘗到了一種超出友誼的東西。可那時他還沒來得及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隻是從來沒見過五條悟這般脆弱狼狽的模樣,太宰的胃幾乎絞成了一團。而五條悟居然還有餘裕朝他虛弱地得意一笑,太宰治實打實被他氣了個夠嗆。
他早知道——他明明早知道五條悟是這樣的人!
這樣的肆意妄為、仗着自己的力量無所畏懼,想要什麼就做,一切全都憑他的心意來,不在乎後果,不在乎動機,也壓根不準備跟人商量,總是這樣讓人讨厭得咬牙切齒,所以太宰治才在初次見面就看他不順眼……可這樣的他們,卻還是磕磕絆絆地成了好朋友。
太宰忽然氣笑了。他想,你以為隻有你五條悟考慮過這種事情嗎?五年來,早早被告知了結局的他——難道五條悟覺得他就從來沒想過要怎麼辦嗎?
半躺在他懷裡的五條悟錯愕地睜大眼。太宰在他的詫異裡體會到一種獲勝般的快意:身為六眼身為神子頗具任性資本的五條悟,就這麼自說自話地把靈魂割給了他——他就不能還回去嗎?五條悟将靈魂刻進他的耳釘裡要陪他回到橫濱,強硬地要一直待在他身上,根本沒考慮過他會怎麼想——他就不能還回去,也親手往五條悟耳釘上刻一個嗎?
反正從一開始,這東西就是一人一個啊。
“‘就算忘記一切’。是你說的,對吧,悟?”太宰的臉上綻出輕快的微笑,“那好。既然你要跟我過去,我也要想辦法回來——我也把我的靈魂作為标記。哪怕抹去我在世界上——”
五條悟意識到什麼,反應迅速地伸手想要去捂住他的嘴。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哪怕抹去我在這個世界上的全部存在痕迹。”太宰說,“你不記得我,我也不記得你。我也不需要被其他任何誰記住。”他的手心燃起一團咒力光亮,嗤笑一聲:“至于這個被你們忌憚的力量?是奪走還是封印我都無所謂。但是,這個力量永遠不能傷害你。怎麼樣,我的誠意哦?”
“以這些為代價。如果我在那個世界死去,我要在這裡複生,我要重新見到你。”他低下頭,不客氣地撞了一下五條悟的額心,“不就一片靈魂嗎?拿去就是了。”
他環抱着五條悟的手突然收緊了。這一刻太宰體會到了為什麼方才五條悟突然脫力了:那實在是非常非常劇烈的疼痛。先是有無形的火焰自體内升起再燃燒的灼熱痛感,再是一陣凜冽刺骨的冷——如同驟降的寒流冰過四肢,冷與熱的雙重壓迫令他後背一陣冷汗涔涔,呼吸都打着抖。太宰漫無目的地想:原來這就是生剝靈魂。原來五條悟有這麼疼。
他感到自己的一小塊部分離開了。那種體會格外奇特,不像失去,倒是有股溫潤的滋養感。好似有什麼東西溫柔地将他那一小塊靈魂輕輕護住,在四周構成了堅實的防禦——他無端想起五條夫人曾說,耳釘裡有施下保護的術式。這術式也能保護靈魂嗎?在身體的疼痛之外,太宰的思緒飄得有些遠。
此時此刻,兩人一左一右的耳垂處都浮出瑰異的顔色——缤紛而斑斓,那是靈魂的色彩,是世界之外的色彩。他們彼此對視,感受到自己的一部分靈魂在對方身上安家。五條悟慢慢支起身子,“就算你定那種束縛……”他用還帶着點微涼汗意的手握住了太宰治,話語笃定:“我也不會讓你死的。”
“這可不由悟決定哦,”太宰反手捉緊他,“搞不好為了見到悟我就去自殺了呢。你知道的,這可是我的強項。”
“明明一次都沒成功過?”五條悟挑起單邊眉毛。
啊,太宰治看着他,心想,這人真是讨厭。
“以後說不準嘛。”
五條悟對他的話發出質疑的音節,“是嗎?不過我覺得更多的可能性還是——忘記了一切的你,并不會想起我的存在。束縛就是那種沒法違背的東西。”
太宰治:“如果是那樣的話就沒辦法了。”
五條悟:“?”
太宰治:“那就隻能說明悟在我這裡也沒那麼重要了。”
五條悟:“喂,我說你……”
他們對視一眼,同時笑了起來。失去部分靈魂的人是殘缺的,可是兩個同樣缺失了一塊靈魂的人拼湊在一起就是完整的。他們挪開視線,将腦袋靠在一塊,盡管身體上還有殘留着陣陣餘痛,但那都不重要了。視野之上的方塊天空仍舊藍得那麼張揚。
“悟。”太宰治突然叫他。
“啊。”
“我有一個疑問。”
“?你說。”
“我沒有六眼,”太宰治鄭重其事地轉過來,沉痛道:“是不是沒辦法看到具體的未來?那這個力量給我也沒什麼用吧。”
“哈?”五條悟有些不可思議,“不是說了我會幫你嗎,傻子。”
“可是未來不是沒法改——喂,你剛剛罵我了吧,别以為說得聲音小點我就聽不見。”太宰治的嘴巴直接咕噜咕噜出了一連串:“你才是傻子!笨蛋悟!呆子悟!”
“說不定在治的世界裡會有變化啊。”五條悟站起來,打定決心不理會他的氣急敗壞,“而且我覺得,治的那個咒力搞不好是異能在這裡發生了變異之類的……”
“誰知道。”太宰治聳聳肩,“要試試嗎?現在攻擊你應該不會痛了吧,想想還是有點遺憾。”
“我的咒術不是也對你沒用嗎?這算扯平吧,誰都傷不到誰。”五條悟朝他伸出手,“來吧。”
太宰治仰頭望他。這個男孩——這個幾乎貫穿了他後半個童年的男孩,這個大言不慚地跟他許下約定,即使彼此相忘都要互相陪伴的男孩——他忍不住笑了一下,搭上了五條悟的手心。這是他們今天第幾次握手?太宰治不記得了,但他頭一回覺得,肌膚相觸的感覺原來也不壞。
他想,最初那條快要令他溺亡的河流裡,他在最後一刻抓住的手,果然是五條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