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秒鐘的寂靜。
“森先生說什麼啊。”太宰治若無其事地說。盡管如此,他的聲音聽上去仍有些艱澀。
“沒有嗎?”身着白大褂的醫生将那枚被太宰治拒絕的通訊器合上蓋子收好,并且拿過桌上的文件開始翻閱起來,大概是準備投入工作了,“不過這也隻是一年來我對你觀察得出的結論,既然不是的話就……”
森鷗外說得不緊不慢。方才一瞬緊張凝固的氣氛頓時消散,男人似乎并不在意太宰治的語焉不詳,顯然打算随随便便地将這個話題擱置下來。
但是,“你是怎麼知道的?”
無論是少年響起的聲音,還是他看向森鷗外的冰冷神情,都令這名地下醫生忍不住愉悅地牽動起嘴角——那是料到太宰會如此提問的笑容。
男人頓了頓批閱文件的筆,半扭過頭來,毫不意外地看見少年那雙落在陰影裡、不見絲毫亮光的眼睛。森鷗外忍不住想起一年前……一年前的那個晚上,少年也正是用這樣不帶任何情緒的眼神注視着他。他當時就想:不會錯,這是他要找的人。
“不是說了嗎,隻是推測而已。”森鷗外耐心地解釋,“太宰君,你也完全可以坦誠一些啊。”
太宰治不冷不熱道:“我沒有對大叔坦誠的愛好。”
“唉……”深感被攻擊年齡的醫生一歎氣,“是叛逆期嗎?這個時期的孩子真别扭啊。”
“才不是那樣。”
“說不定我能幫上太宰君的忙?”
“不可能的。”
“這麼肯定嗎?”
“……”太宰定定地看他,最終撇了撇嘴:“森先生不會相信的。”
“太宰君不說的話我就不知道啊。”
坐在醫療凳上無聊地晃着腿的少年忽然不動了。他思考時習慣性地撫過右耳垂,那是個下意識的動作。隔了大約五秒,他說:“我也不知道。”
醫生将筆徹底放下了。他敏銳地覺察到少年這番言語與先前對他的單純戲弄不同,大抵是難得摻了幾分真實度。他于是端出一副認真的态度問道:“這是什麼意思呢?”
“唔……”太宰治發出一個不明意義的語氣詞,“搞不好我要找的東西不存在這個世界。”
如果換作其他任何一個别的誰聽到這句話,一定會理所當然地把這當成是孩子天真無邪的戲言吧。但是森鷗外并不這麼認為,這名地下醫生隻是稍稍擡高了眉毛,流露出一點驚訝的神情;除此以外,你便很難從他身上找出一些别的破綻了。
“世界之外的東西……嗎。”白大褂醫生沉思着,“太宰君,我倒是聽過一些相關的傳聞。”
太宰頗感興趣地望過去:“是什麼?”
這回,森鷗外并沒有像往常一樣仔細地為他解答——自從醫生将太宰治帶在身邊以來,男人在空餘時間會認真地給少年講述醫學、經濟,以及更多地談論政治(盡管太宰總是撇着嘴表示不感興趣)。在某些交談問答的時刻,森鷗外也會忍不住有些猜測。這名少年的知識儲備簡直超乎年齡的豐富,令人不禁聯想起他是否曾在哪裡接受過類似的教育…但醫生仍然盡職盡責,或者更準确地說:是職責之外、非常不必要地将自己所擁有的知識教給了太宰。
可眼下,醫生隻是無聲地回望着太宰。
少年頓時明白了。他垂下眼,語氣帶着些厭倦:“森先生這回又要我做什麼啊?”
“真聰明呀。”男人從不吝啬于對他的誇獎,“有一件無論如何也要拜托太宰君幫忙的事。”
“……那個傳聞,”太宰向他确認,“完成之後,絕對會告訴我的吧?”
“當然。”醫生輕輕微笑,“我什麼時候騙過太宰君呢?”
*
兩天後。
晦暗不清的室内,即使白天也嚴絲合縫地拉上了窗簾。房間裡僅有一絲僥幸從簾縫後漏出的光若隐若現。屋子中央擺放着一張巨大的昂貴舊式床,床頭帷幔垂落,隻聽幾聲艱難又微弱的呼吸。
躺在那裡的正是港口Mafia的現任首領。
“首領,”站在床帷邊,作為首領的私人醫生關切地問道:“您今天感覺如何?”
老人瘦骨嶙峋,眼窩凹陷,滿頭花白的枯發淩亂地散在床上,整個人如同骨頭上包了層皮似的巴巴地皺着。即便如此,“醫師……”老首領死水般渾濁的雙眼一動也不動地瞪向床頂,“替我向幹部們傳話——”
“您請說,首領。”
“……趕盡殺絕,”老人抖着嗓子,擠出聲音:“統統、統統殺光。在日落之前,不管是對立組織還是軍警,膽敢違抗港口Mafia之人……全部殺光!”
身着白大褂的醫生微微傾身,苦惱道:“您的命令太不符合常理了。”
“我不在乎這邊會死多少人……”老人呆呆地喃喃:“殺光……”
這位首領任職期間,提起港口Mafia,令人迅速想到的便是“夜之暴帝”“血之暴政”這一類的恐怖形容詞。在首領長期蠻不講理的血腥統治之下,橫濱一帶已經陷入暴虐與恐慌中很久了:将說港口Mafia壞話的人處死,并附上對告發者的懸賞;在集合宿舍的貯水槽裡投毒,殺害了所有住戶,隻因這有可能成為敵對組織幹部的藏匿處……幾年來,橫濱成為了背叛滿盈的都市,因處刑而死的不下數千人。
“您意識不太清醒了呢。”醫生——森鷗外惋惜道。房間裡寒刃一閃。
仍然躺在床上不停自語的首領似乎什麼都沒有察覺到,隻是一個勁地說着些“殺光”“統統殺死”“一個不留”之類的模糊話。
聞言,醫生畢恭畢敬地一彎腰:“遵命。”
手術刀貼近了首領的喉嚨。一聲微不可聞的撕裂聲伴随着刺鼻的血腥味,醫生的動作利落且迅速:整個過程中,森鷗外的手都不曾抖過一下。
老首領的身體猛地打顫,面部表情在痛苦中扭曲一瞬,雙眼大睜,頓時失了呼吸。
房間角落,一身黑的少年幾乎融入了黑暗。他一聲不吭,沉默地注視着一切的發生。
“首領剛才已因病猝死,”背對着他的醫生緩緩下了判決,“留下了要傳位于我的遺言。”
從始至終都呆在角落的太宰治沒有說話。
醫生轉過來,連臉頰濺上的血液都不曾處理,自顧自地咧開嘴角,詭異一笑。
他說:“你就是公證人。”
陰影裡的少年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自此,先代首領“病逝”,森鷗外順利成為港口Mafia的新任首領。
*
診所内,幹涸的日光燈下,太宰治半蹲在低矮的木制椅前,他的對面盤腿坐着一個金發女孩,手中正拿着繪畫筆在椅面上塗着什麼。太宰從地面攤開的畫筆盒子裡取出一支金色的彩筆遞去,女孩欣然接過,給白紙上畫着的太陽填上顔色。
森鷗外繼任首領的第二個月依然非常忙碌。先代去世後,黑手黨内舉辦了對應的隆重葬禮,一面要負責操辦相關内容,收拾前任首領遺留下來的爛攤子,一面還要謹防先代派不時的暗中窺伺,森鷗外說是忙得焦頭爛額都不為過。而那件許諾給太宰的“有趣傳聞”也便不得不跟着一拖再拖——很多時候,太宰甚至見不到森鷗外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