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治吸收了剛才咒靈的咒力。”五條悟解釋說,“咒靈殺死我的時候,我看見了一些東西。現在可以通過咒物的媒介,由他展示給你們看。”
他提起自己被殺死的語氣非常輕描淡寫,好像那隻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太宰治卻沒辦法不去在意。與其他兩人不同,他親眼目睹了五條悟是如何在他眼皮底下一點一點變得毫無溫度,又是怎樣奇迹般地複生的。他做不到輕飄飄地揭過這件事。兩人好不容易想起一切,本該是高興的事情,他卻忍不住生氣——五條悟那時候憑什麼下意識推開他,選擇自己承受死亡的痛苦呢——
有那麼一瞬間他不想再在乎什麼真相,讓不讓同期們知道事情原委根本也無所謂吧,那種事到底有什麼執着的?他來到這裡的目的從來就隻有找到五條悟而已。比起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他現在隻想——
他用力拽住五條悟。白發男生不解地望着他,“怎麼了?”
這一刻他忽然洩了氣。五條悟轉過來的眼睛太認真,也太目不轉瞬,仿佛眼裡隻容得下太宰治一個人似的。倒是顯得他太計較。本就是幾乎穿一條褲子玩着長大,兩小無猜的親密無間,心連着心,靈魂牽着靈魂,磕磕絆絆相處了五年……盡管他們分開的時間已經快要趕上相處的時間了。
——當真沒有一點陌生嗎?五條悟醒來後沒有半點懷疑,自顧自地回到幼時的相處模式,他眼裡似乎壓根沒有分開的這些年……久别重逢之際,竟能如此自然嗎?
可眼下顯然不是合适的談話場所。
太宰治閉了閉眼,一點點松開了抓住五條悟的手。他像截斷視線那樣将心裡所有的多餘情緒清理幹淨了。再一個眨眼間,太宰治的臉上已經看不出任何失控的破綻。
“沒什麼。”他平靜地接過梳子。
屬于方才那個咒靈的咒力被注入到梳子裡。蒼白的梳齒微微發起亮光。
周圍的場景悄無聲息地變了。
霧氣壓得很低,四月的鎖見村仍透着濕冷。
百年前,一位外鄉的咒術師,一路循着詛咒留下的波動,抵達此地。
那是個一頭白發的女人。
村人最初對她的來訪并不熱情,卻也沒有立即驅趕,隻因此地數月以來連遭異變,孩童夜驚、成人無端暴死——村長自知事态不祥,寄希冀給這位自稱“咒術師”的年輕女子,盼着她解咒救村。
女人在村口留宿一夜,第二日便自發前往神社附近的林地。
那是一片被村民稱作“失魂地”的兇險地帶——地勢陡峭,滑溜的泥土與亂石遍布四野。林木扭曲生長,霧氣裡隻影影綽綽見到些蒼黑的枝桠,總被過路者錯認成陰森的鬼手。近兩年的雨季,這裡接連發生過四次山崩。混着碎石的泥流洪水般撲下山腳,碾碎了倉屋吞沒了祠堂,幾個外出戲耍的孩童,連帶着誰家的牲畜,都生生被活埋了。
村人甚至找不回孩子的屍骨。自那之後,再無人敢靠近此地。後來的後來,山體歸于沉寂,山上這才新修起了供奉山神的小廟。
這個幾乎與世隔絕的村莊裡,接連的死亡讓人們跪倒在神明前。殊不知香火缭繞之上,三尺虛空中盤踞的,并非施加恩澤的神祇——而是被人類恐懼一寸寸滋養壯大的怪物。
女人低頭撥開灌木。“失魂地”名不虛傳,風一吹過,泥腥味與腐葉味混合着鑽入鼻腔,還有……咒靈的腐臭味。
她屈膝半跪,取出随身攜帶的發梳。這是女人的家傳咒物。梳齒精密,通靈載魄,極适合用作封印咒靈的載體。
女人必須在不打草驚蛇的狀态下,誘導咒靈接近結界核心,再以咒物将其壓縮,最後收攏入發梳中。整個過程不可中斷,一旦失敗,結界将無法維持,咒靈反噬的第一目标就是她本人……
“所以,”家入硝子總結,“她失敗了?”
“我覺得不是,”夏油傑說,“那個年代,咒術師估計沒那麼容易被信任吧……”
霧氣未散。這些過往的畫面如同覆塵的舊膠片,一幀幀地在他們眼前浮現。
雨整整下了一夜。
這雨,無時不刻敲打着村人愈發緊繃的心弦。
那個自稱咒術師的女人依舊沒有回來。
有人說,她已經在山上施咒數日,每夜都看見“失魂地”方向閃着可怕青白火光,鬼火般忽明忽暗,怕是她招來的邪氣;有人說,自家水缸裡的水無端結冰,厚厚的冰層下,浮出了那個女人的臉;更有人說,半夜聽見孩子夢呓,反複念着“她來了”,醒來後,孩子的枕頭上落滿了白色的頭發,是為不祥。
恐懼從不需要真相,隻要一點風吹草動。
終于,有人按捺不住了。
他們扛起鋤頭柴刀,三三兩兩結伴上山。
——“為了山神清淨”,他們一緻說。
結界早已布下,然而普通人對此毫不知情。
“妖女!”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就是她!害得我們不得安生!”
女人猛然睜眼。
那是一雙近乎悲涼的眼睛。
“别過來!”她極力制止,“結界不穩,不可靠近——”
可話未說完,就有一柄鋤頭砸在她的标記物上。
咔嚓——
有東西醒了過來。
太宰治停止了咒力的輸入。畫面很快随風飄散了。
那柄梳子安靜地躺在手心。
“……愚昧的非術師,”夏油傑喃喃,“她是被活生生害死的啊。”
“由自身的恐懼誕生出咒靈,術師卻被迫成了替罪羊……”家入硝子輕輕歎了口氣,“讓人不快的故事呢。”
“沒錯。”太宰治平靜地說,“因為生前遭遇了不公對待,死後怨念化成了咒靈,一直盤踞在鎖見村。”
“所以人們才害怕她,也害怕她的特征……難怪他們看悟的眼神很奇怪。”
“我有一個疑問,”硝子說,“這和儀式有什麼關系?”
“咒靈的惡趣味而已。人們恐懼成為咒靈的女人,随着時間流逝,她被衆人誇大成了神——也就是那位‘白奇大人’。人們自以為是地想要平息她的憤怒,于是做出了活祭。那個白奇得以附身在每一任巫女身上作怪。徒勞的恐懼隻會越來越助長它的力量,它大概樂見其成吧。”
“可是,我不能理解,”夏油傑堅持說,“真正行善的咒術師不被善待,變成作惡的‘神’以後反而被戰戰兢兢地供奉……”
他停頓了一瞬,雙手悄然收緊,“人們自己創造了惡,然後再用犧牲去粉飾太平。……完全是自我欺騙吧。就是這樣才會把村子變成詛咒的土壤。”
太宰治聳了聳嘴角:“嘛。畢竟比起承認自己殺了無辜的人,要容易安心得多啊。”
夏油傑低着頭,看不太出來在想着什麼。
“诶。但是那個咒靈,”家入忽然說,“為什麼盯着五條殺啊?”
“哦,”太宰治眯起眼,視線銳利地掃向後方一個企圖偷溜走的身影,“——那你要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