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除夕還有三天的時候,張風奇家門前來了位不速之客。
張風奇正在屋裡睡覺,聽見門鈴一直在響。是誰會在這個時候來找他?難道是明明?锲而不舍地邀請他去基地過年嗎。
張風奇睜着困頓的雙眼,披了件外套就出門了。
等到了院子裡,看清那個背着雙肩包、一副風塵仆仆摸樣的高個子男人後,他所有的困意都不翼而飛了。
“鮑和平?”張風奇以為自己在做夢,“你怎麼來了?”
鮑和平死死盯着張風奇,冷冷道:“先開門讓我進去。”
張風奇把鐵門打開,鮑和平幾步進到他的院子裡,環視一圈,嘲諷道:“看來你過得不錯。”
張風奇還在愣神:“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鮑和平看着張風奇,眼睛裡有略帶譴責的憤怒,還有被好朋友從人生裡徹底清除的委屈:“你說呢?我不找你,是不是你永遠都不會出現在大家面前了。”
張風奇一時有些語塞。調整過後,他試圖跟鮑和平解釋:“是有原因的……”
“什麼原因?”鮑和平說,幾乎有些咄咄逼人了。
張風奇避開他的眼神,請他先進去坐:“進來說吧,外面有點冷。”
鮑和平是山東人,個子高到差點和門框齊平了。他進了客廳,一點也不客氣地把雙肩包往沙發上一甩,然後坐下來,雙手抱胸,冷冷看着張風奇:“說吧,為什麼突然消失了?”
張風奇怕他生起氣來再把自己給打一頓,摸了摸鼻子,顧左右而言他地道:“你喝什麼?咖啡嗎,可惜我這裡隻有速溶的……”
“别廢話了,直接說重點。”鮑和平眼也不眨。
張風奇隻得坐下來:“就是突然想換個環境了。”
“撒謊。換環境不至于把人際關系全給清理了吧?我周圍認識你的人全被你拉黑了,我他媽警察局都跑好幾趟了!你為什麼這樣對我?”鮑和平說,眼圈忽然紅了。
張風奇心裡愧疚極了,低下頭讷讷道:“我不是給你發了條短信嗎……”
“你發的什麼短信?”鮑和平的情緒十分激動,“‘我要離開這裡了,去别的地方生活。不要想念我,我會過得很好,希望你也過得很好。’你不覺得這很像臨終前的遺言嗎?我他媽收到短信連夜從F城趕回去,結果發現你房子賣了,公司也退出了,甚至兩個号碼都注銷了!你想幹什麼?把自己從C城徹底抹除嗎?”
“那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鮑和平喘了口氣,語氣依舊咄咄逼人:“陳辛告訴我的!我為了找你把你所有朋友圈都過了一遍,張風奇啊張風奇,你真沒有良心,假如你不想要我們這些朋友了,直說就是,沒有人會再去打擾你。可你一邊再見,一邊又故弄玄虛讓所有人都以為你怎麼了——所以到底是怎麼了呢?”
陳辛是他以前的助理,可能是讓他幫忙寄東西過來才透露了現在的住址。張風奇低着頭,喃喃道:“就隻是真的想祝福你過得好而已……”
“你的意思是,沒有你,我們會過得更好。是這個意思嗎?”
張風奇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
鮑和平歎了一口氣。
誰都沒有說話。
“是因為韓亦楊嗎?”
乍一聽到這個名字,張風奇的心狠狠痛了一下。他下意識反駁:“不是。”
“你答得太快了。”鮑和平定定看着他,“所以就是,對嗎?”
張風奇放棄掙紮了。他和韓亦楊大二就開始談戀愛,幾乎所有朋友都知道,“你就當是吧。”
“什麼叫就當是?”鮑和平壓抑着最後一絲怒火,咬牙切齒道,“所以你要繼續這樣什麼都不肯說是嗎。我很早以前就讨厭你這幅樣子了,裝作什麼都不在意,什麼都不願分享,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我永遠是從别人嘴裡聽說的、永遠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他厭倦地歎了口氣,站起來,拿起自己的包,“我看你現在過得挺好的,看來你真的不需要朋友,是我冒犯了,就這樣吧。”
張風奇低着頭,一言不發。
鮑和平走到玄關,換好鞋,拉開門——
“我爸死了。”
鮑和平的手頓住了:“什麼?”
“我爸死了。”張風奇重複道,表情麻木,“建築事故。雖然我很早就不認他是我爸了,但是他是我最後一個至親的人——我那個後來的弟弟不算,我爸媽都死了,鄧建明還背着我轉移公司資産,把我的老客戶都挖走,去讨好他那個小三轉正的新老婆。”張風奇說得有點颠三倒四,“我後來才知道,我幫他瞞着嫂子,以為隻是他們夫妻關系出現問題了,那個女人不過真是他所說的朋友、知己……我真是個小醜。嫂子被他們活活逼死了,而我就是那個幫兇。”
鮑和平默默坐了回來:“可以通過法律途徑解決——”
“算了吧。”張風奇疲憊地搖了搖頭,“有什麼意義。我以為韓亦楊會是我的最後一根稻草,沒想到他也背叛我了,我在這世界上最親密的三個人——一個是血緣意義上的親密,一個是情緣意義上的親密,一個是我最好的朋友。鄧建明不僅僅是我的合作夥伴,還是我的發小,我爸媽離婚我媽一個人帶着我的時候,我一星期有五天都是在他家吃的飯,我以為他是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媽之外我最信任的人了,沒想到……”張風奇把頭垂到兩腿之間,痛苦地說,“我媽死的時候,如果不是他在,我可能也……”
“你說什麼呢?!”鮑和平不敢置信。
“我一直都不堅強。”張風奇擡起頭,已經淚流滿面,“我記得你以前誇過我,說我有一顆強大的心髒,不管發生什麼天大的事都扛過來。其實我不是……”
張風奇是個不被命運眷顧的人。
他出生在北方,一個冬天特别寒冷的城市。起初他也是個幸福的小孩,雖然爸爸因為工作的關系常年在外出差,但是他對自己很好,每次回來都會給自己帶禮物,别的小朋友隻能玩和着雪水的泥巴時,他已經能玩那種帶電池、會發光的小汽車了。
這讓他在朋友間倍兒有面子,每次都吹噓說我爸如何如何,你們的爸爸呢?久而久之便沒人願意跟他玩了。隻有鄧建明願意接納他,跟張風奇說他們都是嫉妒你,張風奇很珍惜鄧建明這個朋友,每次自己有什麼都是直接分一半給他,兩人的友情從幼年一直持續到成年。
張風奇的爸爸對張風奇可以說是很縱容,要什麼給什麼,張風奇吃的穿的全都是進口的,每個月還有花不完的零花錢。他媽擔心再這樣下去會把張風奇慣壞,便和他爸吵架,要求他不要再管孩子的教育問題了。他爸不願意,說你對孩子過于嚴厲了,小孩子正是釋放天性的時候,過于壓抑不是一件好事。他媽嗤之以鼻,兩個人便開始經常吵架。
張風奇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埋怨他媽的,覺得他媽管得太多,自己不過就是比其他小孩奢侈了點,有什麼大不了的呢。他發現媽把爸寄回來的名牌全送給同事家的小孩兒了,就給自己穿那些商場幾十塊錢的便宜貨。他上初中,正是虛榮心開始萌發的時候,有次他媽買了一雙假的耐克回來,張風奇很高興,以為這是老爸寄回來的,而老媽終于想開了,他穿着新鞋高高興興地去上學,結果被人指出來這是一雙假鞋。張風奇懵了,怎麼可能呢?可是同學指着他的新鞋,說:“你這鞋勾子的方向都反了,怎麼可能是真的?買不起就别穿呗,怪丢人的。”
原來張風奇得到新鞋太興奮,一時竟忽略了這個緻命的缺陷。
他憤怒極了,回去質問他媽,他媽冷靜地說:“一雙鞋子而已,假就假呗,有什麼大不了的。”
張風奇大吼道:“我爸不會給我買假鞋!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讓我在同學面前丢人!”
他媽不敢置信極了,這是一個正常孩子會說的話?她的臉一下子垮了下來,“我是你媽還是你仇人?故意讓你丢人,這話你都說得出口,一雙鞋而已,能丢什麼人?鞋子是爛了還是髒了?還是你尊貴的腳穿上去就臭了?”
“你就是故意的!”張風奇氣得渾身的血液都沸騰了,拎着鞋子狠狠摔在地上,大吼道,“我要去找我爸!不想再看見你了!”
他媽的臉色蒼白,失望地看着張風奇,平靜道:“你去吧。”
張風奇走了。去B市找他爸,他爸這次在大西北出差,路上到處都是塵土,張風奇吃了一肚子的灰,終于找到他爸的工地。所有人都在熱火朝天地工作,隻有一個穿着細高跟,西裝套裙的女人注意到張風奇,張風奇還奇怪工地裡怎麼會有這麼漂亮的女人呢,那女人就徑直朝自己走過來:“奇奇,你怎麼來了?”
張風奇後退一步,警惕地說:“你是誰?”
那女人一撫自己燙成大波浪的長發,甜甜地說:“我是你爸的秘書!他給我看過你的照片,你怎麼跑這兒來了?你媽呢?”
秘書啊,張風奇沒有多想,這時他的個子還不高,得仰着頭和這個穿了高跟鞋一米七幾的女人說話:“我媽在家。姐姐,你能帶我去找我爸嗎?”
“可以啊!”女人一口答應,帶張風奇去了他爸的辦公室。
工地裡的臨時辦公室很簡陋,就在一樓随便擺了個桌子,放張凳子就完事兒了。張風奇的爸看到他,先是驚喜,然後又是責備:“奇奇,你怎麼不說一聲就過來了?學校呢?你請假了?”
“嗯。”看到爸爸,張風奇滿腔的委屈頓時全傾瀉出來了,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把他媽平時怎麼對他都和他爸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