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蕙歪在榻邊,雙目緊閉,淚痕仍濕漉漉的,蟄得臉癢,三分悲痛欲絕,幾絲憔悴柔弱,給六兒七兒看得紛紛不敢勸慰,隻倒茶打水,想扶她起身喘些氣,平複心緒。
“姐姐,你注意身體。”六兒打量她的神情,愈發覺得奇怪。
府中下人們都傳沈管事縱容繼室苛待女兒,以阿蕙姐姐的性情怎會為其傷心,沒拍手叫好,已經算是孝順的了。
她猜的不錯。
沈蕙是在借一番哭暈了的姿态,慢慢回味暴富喜悅,滿腦袋盡是“有錢真好”四個大字。
下人膳房的點菜是明碼标價,如炒梧桐子這般的果子一碟三文,胡餅之類是雜面主食五文錢,素菜因要用豬油炒可不便宜,要八文錢,肉食更貴,十文到三十文不等,而最奢侈的是糖糕,逢上哪位大丫鬟想吃,做得多剩下來了,又有人給留着,才能買。
至于鮮果,與其在下人膳房裡尋,還不如爬樹去摘些。
可憐沈蕙是三等婢女,一個隻得三百文月錢,若無沈薇同張嬷嬷親近,也容不下她日日蹭吃蹭喝。
但現在不同,莫提二十兩,光是四千文銅錢,也夠沈蕙胡吃海塞許久了。
她靠着碎布縫的枕頭,感受手上粗拉拉的質感,終歸打消了換一套細布被褥的念頭,亦不準備添置些新絹花新衫裙,轉而暢想起炙羊肉、烤牛肚、刷了醬的烤牛腸、西市裡賣的胡飯與羊脂韭餅、塞滿肉餡的煎夾子,且如今正趕上夏末秋初,沒人賣消暑的冷淘面了,但賣熱乎乎的潑刀面既刀切面的食店重新門庭若市,多放茱萸與胡椒,吃完一腦門汗。
缺了什麼,都不能缺了她這張嘴呐。
“姐姐,姐姐?”沈薇洗過臉,來推推沈蕙。
青兒送走段姑姑,待六兒七兒也離了屋子,終是沒忍住一笑:“你别喊你姐姐了,她現在人還在這,可魂兒怕不是早已飛進哪家食店裡了。”
“多日不見,青兒姐姐怎變得這般促狹。”沈蕙遂不再裝。
“難道,我說得不對?”青兒一點沈蕙額角,輕輕給她擦拭淚痕,“方才的話你們都聽見了吧,阿蕙,段姑姑如今算你半個老師,你的銀子由她保管,這是許娘子信任她。而阿薇,你的那份娘子命我交給張嬷嬷,張嬷嬷也是個良善之人,膳房油水多,不怕她貪你的。”
沈蕙眨眨眼,心中溫暖,知道這是許娘子幫兩人拉攏人心:“多謝姨母替我跟妹妹鋪路。”
“是你和阿薇命好,天時地利人和,否則放在從前,以段姑姑和張嬷嬷的性子,即便是許娘子出面,也不肯輕易答應教導你們。”青兒拉住姐妹倆的手,語重心長,“這些你們不需明白,好好跟着她倆學就是,學得幾分學問、手藝,往後能有大用處。”
宮中出來的人比尋常奴仆心氣高,即便如段、張也不能免俗,她們雖從未看低過許娘子,但也絕未巴結過。
可今時不同往日。
陛下病危,眼見楚王登基在即,誰都想在臨進宮前尋個嘴巴,多同主子替自己美言,盼望日後一步登天。
沈蕙仔細思量青兒的話,感歎于許娘子的用心良苦,萬分慶幸她帶着沈薇選對了路。
想到傻妹妹,她瞥向沈薇,觀其眸色不明,怕對方愚孝,警惕問道:“你傷心了?”
“沒有,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聽見父親的事後,我心中甚至沒湧上一絲悲痛,隻是略微空落落的,又欣喜又惶恐。”沈薇蹙起雙眉,眼眸中閃爍着畏懼,“姐姐,你說地下真有地府嗎,那些鬼差會不會因我不孝判我罪名。”
沈薇膽子小,光是談起這種事,肩膀都顫了兩顫。
“錯了,你該這麼想,無論地上地下,判罪總該按流程,同虛妄的不孝之名相比,還是謀害發妻、沉溺賭博的行徑更兇惡吧,鬼差事理分明,先判沈正孝下十八層地獄才對,因果輪回,善惡有報。”沈蕙不反駁她的迷信,反而順着講,連哄帶騙,“你實在害怕便多抄幾篇經文,或者等中秋時府裡允奴仆們休息,我陪你到廟裡捐點香火錢。”
“可行嗎?”她的目光直直落在沈蕙面上,無比渴求心安。
沈蕙拿帕子拂去沈薇耳邊的水珠,毫無破綻,張口忽悠人:“當然可行,這是積攢功德的善事,來日就功過相抵了。大不了,你多拜拜,長安城中除卻佛寺道觀,還有景教祆教的廟。”
沈薇似懂非懂,覺得反正姐姐比她知道得多,聽姐姐的話準沒錯,便不再想。
正說着,六兒輕叩門扉:“姐姐,有一位姐姐來了,說是王妃身邊的春桃姑娘。”
“快請。”沈蕙使給沈薇一個眼色,雙雙哀痛捂臉,又躺回榻上。
“阿蕙阿薇,節哀。”春桃遣小丫鬟放下隻雕漆木盒,打開後,銀光閃閃,“雖說沈管事是府中奴仆,他的死訊不值得王妃費心,但王妃仁善,知曉後又聽聞還留下你們兩個孤女,特命我再送來五十兩銀子。”
五十兩?!
沈蕙捂着臉的巾帕下,是瞪得像銅鈴般的一對圓眼睛。
“王妃賢德,奴婢感激不盡。”她身姿搖晃,勉強下地謝恩。
“你快别動了。”春桃豈能看不出她在演戲,憋着笑溫聲配合,“府中的确不允家生子守喪,怕沖撞了主子們,可血脈至親離世,怎能不傷心幾日,好好歇息吧。”
這丫頭,還裝,早樂開花了吧。
這時,匆匆跑來個小丫鬟,鴨蛋青的細布裙,同色綢子半臂,頭上簪着對鵝黃絹花,是楚王妃院裡的打扮。
“王妃剛命人告訴我,她那還有幾卷親手抄錄的經書,賜給阿蕙阿薇姐妹倆,願她們時常誦讀,助亡父早登極樂。”春桃聽小丫鬟附耳兩三句後,聲音略揚,似乎刻意,“王妃手抄的經書珍貴,怕小丫鬟匆匆拿壞了,容我再去取。”
門外,段姑姑順勢叫住春桃:“何必繼續勞煩你,我去取吧。”
“那請姑姑您和我走一趟吧。”春桃笑盈盈的。
“王妃突然傳喚我,是……”段姑姑面上不顯,心底卻橫着忐忑。
春桃還是笑,晃晃腦袋。
楚王妃馭下嚴格,丫鬟婢子們無不常将笑意端在面上,喜怒難辨,嘴尤其緊。
甯遠居。
楚王妃不喜養鳥雀鹦鹉,廊下空蕩蕩的,秋意漸濃後,薄荷難種,她遂差人撤了,換過苔石森森的盆景擺着,本是更添蕭瑟,但配上小佛堂裡奴婢們的誦經聲,化為禅意,着實清靜。
段姑姑春桃被引入書房,上首,楚王妃靜坐抄經,頭也不擡。
“段姑姑,這是你之前呈給王妃的藥渣,而這是從十五手中得來的,後者比前者多了幾樣珍貴的藥材。”楚王妃寫過最後一個字,指尖萦繞墨香,終于開口,遣春桃遞上兩個油紙包,她神情端莊,克制着語氣中的質問,唇角甚至如平常般仍翹起恰到好處的弧度,然而說得話卻令段姑姑背後滲出層層冷汗,“便從補藥變為了害人的藥。”
“奴婢不知,奴婢隻知當初發覺手下婢女受鄭側妃收買,幫其隐瞞病情,故而不敢隐瞞,上報王妃。”段姑姑俯首一拜,深深垂頭,強做淡然。
楚王妃淺笑不改:“段姑姑,你是自宮中跟出王府的老人,我不為難你。但兩種藥渣的藥性相悖,其中必定有古怪,我不查清,恐怕會背上故意放縱賊人謀害妾室的惡名。而你,是第一個向我上報藥渣之事的人,假如你背後另存旁的主子,你便成了引我入局的誘餌。”
“奴婢惶恐。”段姑姑将頭再低下幾分,幾乎觸地,“若王妃肯聽奴婢一句實話,奴婢願為您解憂。”
“說吧。”楚王妃凝眸沉默幾許,颔首道。
“府中敢戕害鄭側妃者不多,能無聲無息辦成事的更少,崔側妃嫌疑最大。然而近來崔側妃憂心二郎君的婚事,分身乏術,且布下如此大的局非一朝一夕,年初時她才被王妃您下令禁足過,哪裡還有心思設圈套?”段姑姑徐徐開口,“奴婢講句大不敬的猜測,隻怕是幕後主使自用苦肉計,想一石二鳥。屆時府裡大亂,留下個孤苦無依的四郎君,皇後殿下重視子嗣,八成會将其抱緊宮撫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