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點水。” 他把水放在桌上,吳華卻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對他一笑,卻不知道去拿水喝,江安佑隻能把水送到他手上,卻不想他又沒接穩還灑了出來,最後隻能小心翼翼送到他嘴邊。
看着吳華把水抿了一口,江安佑鬼使神差竟然順手用拇指擦了一下他的嘴唇。
手指觸碰到溫熱柔軟的嘴唇的瞬間,兩人都呆愣住了。吳華擡起的眼眸竟然水汪汪的,像迷茫又無辜的小動物,觸電一般的酥麻從手指傳來,江安佑一陣心慌意亂,閃電般收回手。
吳華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到,酒醒了好些,有些尴尬的坐正了身體,輕咳了一下,為了緩解尴尬的氣氛,拿起火鉗,撥弄起炭火來。
江安佑看着一爐忽明忽暗的火,聽着這大山裡的靜谧晚風,看着這張映照在火光中男子的臉,忽然覺得這一切都不真實。
在他的世界裡,曾有過這般平靜的時刻嗎?有過的,那還是在南方與外婆一起生活的時候。江安佑年少成名,接踵而至的成就、榮譽與光環,将他托舉至雲端。他踏入了一片璀璨的創作新天地,那裡滿是靈感的火花與無盡的可能,每一個音符從他指尖流淌而出,都能收獲如潮的掌聲。可這裡也是一座燈紅酒綠、捧高踩低的名利場。在享受巨大成功的同時,他心底總有一絲隐憂,害怕自己有朝一日也會凄涼落幕,被人遺忘在時光的角落裡。
“真羨慕你。” 江安佑凝視着吳華,目光久久沒有移開,許久,才緩緩開口,那低沉且富有磁性的嗓音,打破了夜晚的靜谧。
吳華聞聲,擡起頭望向他,眼中瞬間閃過一絲自嘲,轉瞬即逝,卻還是被江安佑捕捉到了。“羨慕我什麼?羨慕我邋裡邋遢、無親無故,一事無成嗎?” 吳華坐直了身子,伸手端起面前的杯子,輕輕抿了一口,像是在思索着該如何措辭,來繼續這場談話。
江安佑隻是靜靜地看着他,沒有說話,那眼神中滿是耐心,如同在等待月亮從雲層中緩緩露出臉龐。
“之前你問我比如什麼?見過卻不能理解的事情,理解了卻沒法說出來的事情……” 吳華望着遠處,思緒飄回到了過去,聲音也不自覺地變得悠遠起來,“想必這幾天你已經聽說了我家的事。我的母親,她精神不太正常。我從小就害怕别人叫我傻子的兒子,可往往越怕什麼,就越要承受什麼。總有一些小孩子,在我身後圍着我轉圈,大聲喊着‘傻野種’。這些孩子的玩笑話傳到了奶奶耳朵裡,她立馬就拉着我,氣勢洶洶地去那些孩子家裡大鬧一場。從那以後,她‘潑婦老奶’的名号越來越響亮,不過好在後來确實沒幾個人敢在我面前嚼舌根了。那幾年,我是打心底裡佩服我奶奶的。可即便如此,有這樣一個母親,我始終覺得擡不起頭。要是在路上碰到她,同學們就會開始起哄,喊着‘傻子媽來接傻子兒了’。我心裡厭惡極了,便把這種厭惡全都發洩在了母親身上。她滿心歡喜地想過來拉我的手,我卻像躲瘟疫一樣,躲得遠遠的,甚至不承認她是我的母親。可她什麼都不知道,還總是把揣在衣兜裡、也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饅頭拿出來塞給我,含糊不清地說着:‘寶寶餓,吃。’我當時真的惱火到了極點,直接把她給的東西丢在地上,還狠狠地踩上幾腳,可心裡還是不解氣,甚至差點就要當衆把她打跑,最後隻能匆匆逃離。”
吳華微微停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像是要把那些痛苦的回憶暫時壓下去。江安佑依舊靜靜地聽着,沒有出聲打斷,隻是眼神中多了一絲心疼。
“好不容易熬到了高中,去了縣城讀書,我終于擺脫了這個被人稱為傻子的母親。可每次放假回家,她都會站在小鎮口,眼巴巴地張望着,好像一直在等我回家。那年冬天,高三上學期結束,馬上要過年了,我像往常一樣回家,遠遠地就看見她還在出鎮的路上。我下了車,她一看到我,立馬就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她穿得很單薄,寒風一吹,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可到了我面前,她卻還要脫衣服,我滿心厭惡地制止她,她卻不停地念叨着:‘寶寶穿多些,好冷,寶寶會凍壞。’一邊說着,一邊非要把自己的衣服給我穿上。就在她衣服脫下來的那一刻,我發現她的肚子異常的大,一股惡寒瞬間從我的腳底闆傳遍全身。” 說到這裡,吳華的聲音微微顫抖,雙手也不自覺地握緊。
江安佑聽他說到這裡,微微皺起了眉頭,臉上滿是擔憂與關切。吳華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裡,繼續說道:“奶奶說她在外面亂搞,懷了野種,所以不再讓她進屋。這麼冷的天,她就隻能穿着單薄的外衣在外面遊蕩。那天,我對母親的厭惡更加強烈了。當天晚上下起了大雪,我聽見她一直在敲門,奶奶叮囑我不準開門。可我心裡清楚,再這樣下去,她可能會被凍死。我實在忍不住,起身想去開門,奶奶卻沖過來打我。我一下子發起了脾氣,沖她喊道:‘傻子母親現在懷了什麼野種,就和當初懷了我一樣,我也是野種,我早就知道我根本不是父親的孩子,我是奶奶找人□□了母親才懷上的。’” 吳華的聲音有些哽咽,眼眶也微微泛紅。
“奶奶被我說中了痛處,氣得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我顧不上那麼多,趕緊去開門。母親頂着個大肚子,畏畏縮縮地擠進門來。奶奶看見她,頓時火冒三丈,抄起棍子就打。母親被打得哇哇大叫,隻能抱頭逃竄,又跑出了家門。” 吳華的雙手緊緊地揪着自己的衣角,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我看着這一幕鬧劇,心裡真的想就此離開這個地方,再也不回來。後半夜,母親沒有回來,我心裡有些不安,就出去找她。找了好幾個小時,天快亮的時候,我在河灘上找到了她…… 可她身上已經蓋了一層雪,她是從小路上摔下河灘的。她的身下有血迹,血迹拖行了好幾米遠。她一定是在寒冷的冬天,痛苦掙紮了很久才斷氣的…… 那時候我心裡想,好,真好,她死得好,從此我不會再被人叫傻野種了,她肚子裡的那個野種也不會生出來,讓我們成為别人的笑柄,真是好得很……” 吳華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乎聽不見了。
江安佑再也忍不住,突然伸出手,緊緊握住吳華的手。那隻手冰冷刺骨,還在不停地顫抖着,仿佛正在承受着巨大的悲傷。“吳華,不是你的錯。” 江安佑輕聲說道,聲音裡滿是心疼與安慰。
“對啊,我也是這樣想的,這些都不是我的錯,是奶奶不讓她進家門,是她自己要亂跑,是那些壞人要欺負她,這個地方,所有人都壞透了…… 後來我沒有再回來。” 吳華嘲諷地輕笑了一聲,抽回自己的手,眼睛有些濕潤,望向别處,像是長出了一口氣,緩緩說道:“塵埃落定,現在我又回到了這裡。”
江安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眼睛,直達他的靈魂深處。可吳華卻眉眼彎彎,故作輕松地說道:“所以吳家其實沒有人了,我不是吳家的孩子,可惜了,跟你這個大明星攀不上親戚了。”
“我想外婆還是想見你,你是吳家唯一的聯系。” 江安佑說完,故作輕松地往椅子上一躺,說道:“我現在還算什麼明星呀,2000 年後出生的小孩都不認識我了,說來讓你笑話,我都五六年沒有寫過一首歌了,現在好不容易有機會搞創作,也不知道能不能重新回到創作圈。我們這行都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如果沒法翻身,以前擁有的一切都隻是過眼煙雲。”
“那你也挺不容易的,應證了那句,爬得高摔得重。” 吳華眼帶笑意,明顯是在調侃他,可那笑意裡卻又藏着幾分理解。
“喂,因為害怕被淘汰,我是連覺都沒睡好,你還說笑,大家都是搞創作的,你難道沒有擔心過嗎?” 江安佑看似在指責,可眼中卻也帶着笑意。他自己都沒想到,那麼難以啟齒的恐懼,今天竟然就這樣輕松地對眼前這個青年說出來了。
“順其自然,我的創作都是很自我的表達,很難有觀衆,不像你們,動不動就吸粉幾千萬,然後賺個盆滿缽滿。說來你想得到什麼,就要付出什麼代價,這很公平。我有感而發,寫寫故事,不期待有什麼收獲,創作完成的那刻,就已經是結果了,還有其他什麼期待嗎?” 吳華一臉坦然,平靜地說道。
“怎麼可能做得到,人性永遠不滿永遠貪婪…… 有時候我看我自己就感受到了這種沒法滿足的欲念讓自己有多痛苦。你們作家是最深谙人性的,你看看我,是不是已經看見了一個這也想要那也想要的大俗人。” 江安佑好看的眉眼望向吳華,眼中滿是坦率,毫不掩飾自己的内心。
吳華迎上他的目光,卻因為自己心裡摻雜了些複雜的東西,而感覺他的目光有些熾熱得灼人。江安佑深邃的眼眸,襯得他整個人更加英俊,那坦率的注視,竟讓吳華一時誤以為那是深情的凝望。
“這就是我為什麼不喜歡和人類住在一起。” 吳華别開有些發燙的臉,躲避着江安佑熾熱的目光,語速加快,急切地說道:“和人交流會激起我的諸多不必要的情緒,這些情緒讓我看見我的欲望和不滿,這些欲望和不滿讓人失去判斷力,難以獨立思考,甚至……”
“甚至什麼?” 江安佑突然打斷他,直勾勾地望向吳華有些躲閃的眼睛,“什麼會激起你的欲望?”
吳華突然有些氣惱,他明明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不想和人交流,不想和人産生聯系,聽懂話的人該有些邊界感,到此為止吧。可面前這個人,卻離他這麼近,還向他探尋一個沒有邊界的問題。
兩人離得很近,對方身上的酒香彌漫在鼻尖。春天的夜,連風都是醉人的,連酒都是甜膩的。吳華像是被某種情緒沖昏了頭腦,俯身猛地吻住了江安佑的嘴唇,像是對他探尋自己内心的一種報複。
溫熱柔軟,不,是灼熱滾燙,那一刻,好似煙花在頭頂炸開,整個世界都靜谧了,吳華隻聽見自己劇烈的呼吸和心跳聲。
這個吻很短,但卻如原子彈在江安佑身體裡炸開,記憶碎片紛至沓來。潮濕綿密的吻,令人窒息的欲望,淩亂潮紅的面龐,與面前吳華的臉漸漸重合。他驚疑不定地望向吳華,想要探尋記憶的真相。吳華好似立馬從這錯誤中清醒過來,匆匆說了句 “抱歉”,便慌亂地起身離開。
他被江安佑疑惑驚恐的表情刺痛了,隻想趕緊逃離這尴尬的境地。可他的手腕立馬被一隻溫熱的手死死握住,緊接着,一股大力将他一帶,他便跌進了一個懷抱,嘴唇再次被吻住。隻是這次不同于剛剛的淺嘗辄止,這是一個令人窒息的吻,兩人的嘴唇緊緊貼合在一起。
吳華驚訝得睜大了眼睛,江安佑棱角分明、英挺的眉目近在咫尺,他專注而深情地加深着這個吻。吳華的嘴唇被用力頂開,唇舌肆無忌憚地交纏起來。
一切都失去了控制,吳華無力對抗内心洶湧的情思。起初,他對江安佑的感覺是模糊不清的,直到醉酒那天,江安佑吻了他。那一刻,他内心築起的防線轟然倒塌。無論他之前對自己說了多少遍,很讨厭這個城裡的大明星,可那一刻,他騙不了自己,他是被江安佑吸引的。他英俊的面龐,高大完美的身材,他唱歌時迷人的嗓音,還有他展現出的恐懼和脆弱…… 那天,他沉淪在江安佑笨拙淩亂的吻裡,直到江安佑模糊不清地叫着 “安琪”,吳華才如夢初醒,慌張地把他推開。于是,悲傷又從這剛剛萌發的情愫中滋生出來,讓他毫無翻身的餘地。
“吳華。” 江安佑貼着他的嘴唇,聲音低沉沙啞,“我想起來了,上次我醉酒……”
“你看好我是誰?!” 吳華被提醒了,猛然和江安佑拉開一段距離,迷離的眼神也頓時清醒,說話的聲音也帶了三分冰冷,“江先生,你還是回去吧。” 說完,便轉身快步走進屋。
江安佑眉頭一皺,沒有多想,本能地從身後抱住了吳華,他其實心裡的驚濤駭浪不亞于吳華,他也很困惑,可他本能地不想放開他。
吳華無奈地掰開他的手,決絕的走進了屋子,“砰” 地一聲關上了門。
這一夜,院子裡的炭火泛着暗紅的微光,爐火邊,江安佑迷茫地撥弄着琴弦,音符帶着難以釋懷的苦悶憂愁飄散在夜空中。而屋裡的吳華,聽着這緩慢優美卻又哀婉的旋律,輾轉反側,很久很久都無法入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