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榆的父親短短幾天就沾染上了賭博,那個村裡有無業遊民,但是無業遊民也有賴以生存的職業,他們等這幫從城市裡苦力勞力辛勞了一整年之後帶回來過年鈔票。
而紀榆的父親就成了他們沒想到的大客戶。
紀榆走得匆忙,那富二代的做派,幾個混子在村裡的破爛棋牌室裡對紀父獻殷勤。
昏暗的燈光,堆在角落的啤酒箱,地面都是薄薄的水泥鋪在黃泥巴上,掉漆的椅子有的靠背都掉了,麻将桌還是手動的,都得自己動手搓,麻将牌被人盤得溜光水滑,背後的淡淡痕迹老賭棍們都能分辨是哪一隻牌。
歪歪的鐵門一關,頭上的黃色的吊燈都會晃一晃,他們邊上都還會有一張骨排凳,容得下煙跟打火機,煙灰缸是不需要的,直接踩在地上就行了。
茶缸裡都是茶漬,小後生正在給紀父看茶。
“紀老叔,當時村支書說讓榆讀書那一會兒,我們都說能讓支書出面的小子,那支書什麼時候看錯過人?”紀父桌子上的對家是承包過竹園的,雖也是瞎混但比紀父在村裡能說上話,“而且榆長得你看看,這幫後生裡面哪有這麼出挑的?”
男人掰着自己的手指,“會吃苦,會讀書,交朋友,俊俏臉,”他打出了一張牌,下家等着喂給紀父,“從前榆都不跟這村裡的後生小子一起,現在一看,那檔次就得是那小老闆那樣的,倆人站一起,是不是。”
“有才華的,那話怎麼說來着,”下家立馬接話道,“是金子總會被發現的,那不都說連皇帝都得早早地欽定人才嗎,人家跑這麼老遠,對你家榆的青眼,咱都能看出來,紀老叔啊,你以後,牛人呐!”說着他伸出一枚大拇指,轉了一圈,啪叽打出一張牌,“誰能比!河東河西的是不是!”
“沒,沒那事的都是,”紀父臉上按捺不住的得意,嘴角翹起摸着牌,語氣裡盡是遮掩不住的嘚瑟,“都是娃娃自己的事。”
“紀老叔哇,我都想給我孩子領過來讓你教育。”對家道,“你教育要是不好,那榆是憑空長得這麼好嗎?!我就不信這個!”
上家道,“晚上我也得取取經,去我家頭喝點兒,我婆娘就等着我帶紀老叔回去談談這個小孩子咋個教育呢!”
從年二八到初二晚上,紀父就輸光了當時萬嘉旅送來的幾萬塊錢。
等他如夢方醒的時候,人家正眼都沒再瞧他一眼。
二叔給紀榆打電話的那個晚上,紀榆說不上來什麼滋味。
好像兒子生來就得給老子收拾殘局。
紀榆離開前夜島台看書的時候什麼都沒看進去,他看見萬嘉旅好幾次遊戲打着打着就轉過頭來看他,任性如他還調低了遊戲的聲音,紀榆在吃火鍋之前還在想,除了錢之外他到底還有什麼能給萬嘉旅的,那些沒用但是他唯一能給的東西。
紀榆已經盡量藏起來他的自卑,家境跟壓力不是他能選擇的,他哪怕覺得可能此行并沒有什麼好結果,他太窮,他太小,這兩個問題始終在二人之間,且懸殊像一座大山阻攔在二人眼前,窗外璀璨的大廈會讓人數不清層數,他走到此處每一步都艱難,他站在萬嘉旅的家裡,每一件東西都昂貴但被小少爺随手丢置,他試圖讓自己的近視更嚴重一些好去忽略。
紀榆在接完電話之後刹那的幻想又成了山上水庫飄散的泡泡,他二叔告訴他,他父親輸了不少錢,已經打算跑掉,要來找他。
紀父要去投奔他的希望,這些小錢隻需要他的兒子稍微幫幫忙,那個有錢的小老闆跟他兒子的關系那麼好,開着小轎車要走多遠才能到那個山坳。
他随手都能撒出去那麼多鈔票,山坳裡的人可說了,那小老闆光是手上的手表都夠他輸上個十回百回。
紀榆無法在萬嘉旅的家裡呆着,他隻覺得他根本就不應該有這樣的觊觎。
他是在慌亂之中離開萬嘉旅的家,隻覺得自己像個吸血的臭蟲。
紀榆在香辣蝦的店裡打工,他在後廚幫忙,這店鋪開在繁華的酒吧街,來吃飯的人跟紀榆年紀大多相仿,這兒能有地方能住宿,他得出去租房子,他的父親在初三晚上的火車會到這裡。
在一天之前,萬嘉旅說,「紀老師在面對生活重擔的時候抽煙别比我頻。」
所以紀榆沒有拒絕老闆遞給他的煙。
他站在門口抽的第一口煙讓他的腦子犯混,尼古丁給沒抽過煙的人送來的禮物是一場煙醉,而他此時的瞳孔被前方的大燈照亮,他看見萬嘉旅的襯衫被吻上了口紅印,邊上的女人妩媚妖娆,他看見萬嘉旅攬着那女人,指尖叼着煙在燈光裡對視。
紀榆的心被燒嗓子的尼古丁擰了一下,他看見萬嘉旅冷漠地連眼神都沒有給他,攬着女人蜂腰從他的身邊走過。
他隻覺得心被離心機甩得發痛發昏。
紀父在淩晨的火車站見到了兒子。
紀榆的煙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抽的,很便宜。
紀父背着大包小包,蛇皮袋裡是他的全副家産,他從火車上下來身上都帶着一股味兒,看見了紀榆道,“榆,你叫你那個朋友給找個工作,坳子裡可說了,城市裡當保安都能掙錢,”紀父從兜裡點了煙抽上,“爹跟你兩個,也在一處好照顧。”
紀榆也不說話,隻是帶着他爹坐夜間地鐵。
紀父來這裡新鮮得很,“你房子租好了?那個小老闆幫忙了?你們多來往來往。”
“吃飯了嗎。”
晚上的地鐵人不多,紀父坐在座位上,他前幾天打麻将聽得他們說的多了,自覺懂了什麼社會處事的大道理迫不及待地要給紀榆傳授,吃飯的事情他都沒當回事。
“你現在雖然還是大學生,但是人家厲害的大學生,都是跟同學們,尤其是家庭條件好的同學,搞好關系的,這麼大的緣分你自己交朋友的....”
“你歇會吧。”
“你怎麼跟你爹講話,我好歹比你多活了這麼多年,為人處世的道理你是一點也不知道,從小你就像個啞巴一樣,支書來了你都沒話講,”紀父對兒子的表現很不滿意,“你要是講我那個錢輸掉了你心裡有怨氣,那你當時候去讀書的時候講,我幹工攢得錢還你的學費我給你有怨氣了?”
紀榆歎了口氣,隻手撐着扶手,他看見飛馳的地鐵裡父親後腦的頭發已經白了。他看見黑色的倒影裡的自己窮困又潦倒。
紀榆給他父親租的房子逼近城市最邊緣,下了地鐵之後還要走很遠。
出地鐵的時候路過便利店,微波爐叮熱的那一分三十秒裡他好像想了想他的父親帶給他什麼,他記得要上高中的時候,父親說家裡沒錢,要讀書讓紀榆自己去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