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個空客廳。一道塑料珠簾被淩亂卷起,露出走廊來,盡頭一間房子隻留了張木床,另一間的牆上貼着些字迹不清的獎狀,已經受潮剝落。
陶林鷗徑直走到客廳一角,展開一隻折疊床。“這是甯芳的家。”他解釋道,“他消失以前,就和父母住在這裡。他父母已經把這兒賣掉了,房主打算裝修再租出去。我及時把它買了下來。”
“他們去了哪兒?”
“不知道。”陶林鷗盤起腿來,“我來的時候就已經賣了。他們把所有東西都收拾走了,隻有那些獎狀舍不得揭。”
我留意到對牆上嵌了面穿衣鏡大小的鏡子。“這不是還留了一個鏡子。”
“這是小孩用來練畫畫的。”林鷗點了點鏡子前的地闆,“這兒還有畫架子的印記。”
外面有電車經過,我走上陽台時,正見到最後一節遠去。
陶林鷗拍拍屁股邊的空位,叫我過去。“這裡很安靜吧?這一棟一半都住了單身職工,待會下夜班,你就能聽見動靜了。”
我見床腳放着一包被子,“你會在這兒過夜嗎?”
“這兒冷,我住過一兩晚,就不再來了。總覺得不安全。”
有夜鳥在格格地叫,陶林鷗不說話了,盯着自己的手。我聽過迷信的說法,在邪氣重的地方不能說破。此刻的空寂和凝重讓我不安。
“你聽見什麼沒有?”他問。
我搖頭。
他看着我,“一點也不安靜。我常常睡不着。到了夜裡,一切東西都會醒來。”
他笃定地看着我,然而周圍一派平靜,聽不見任何噪音。他歎氣,緊緊捏着手,“總是這樣。沒有人理解。”
我問他究竟是什麼意思。
“就像有一台電報機,已經壞了,卻還感覺得到電波。”他伸手比了比,“一刻也不停的電波隔空傳過來。”
陶林鷗在床上躺下了,我往外騰了騰,給他撂下腿。
他說,“你聽。”
有人磨磨蹭蹭地上樓梯,腳步漸趨停頓,再度響起。如此兩三回後,越來越近,掏出鑰匙來,悄悄轉開了鎖。是一個鄰居。
“她今天回來的早,平時八九點才回。”陶林鷗說,“一面上樓一面看手機。家裡有一隻貓。”
“她知道甯芳嗎?”
“肯定知道。我問過她,她說甯芳出事那段時間她在出差,就不理睬我了。”
他把手枕到頭後,眼珠四處遊移。天花闆隻有黴斑,四牆上本是挂相框的地方留了些小坑。
“你知道引渡者慣常的症狀嗎?”他問。
“知道一些。”——來自于對母親的觀察。
“但他們說,很少有引渡者報告說有相似的情況。其他人沒有的,我卻有。”林鷗笑着,“其他人沒有說過自己是台電報機。”
“或許我算是幸福的。”他擡起掌心來,凝神地看着,“但我和其他引渡者一樣。我沒有求着誰把我引渡來這裡。我也沒有求着成為一個連人也不算的人。旁人可能看不出我是個假的,但我自己知道。我們不可能是一樣的。我每天都像在夢裡,下一腳就可能踩空,輕飄飄的抓不住什麼。像一個四處碰壁的蒼蠅,像一粒塵埃。他們下一步的工作就是讓我想起所有事情,對他們有用處。我有預感,一旦想起來了,那些巨量的東西就會轟一聲把我壓進地裡,不得動彈。一個大石頭懸在頭頂上。”
我問,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
“可能是因為丢了一塊,盡管丢了,卻還在自己身上,所以覺得奇怪。也可能是原本的世界還在念着我,不希望我就這樣忘記。也可能是因為技術故障,導緻我感覺到了不該感覺到的東西。”他笑着,“這名堂可大了,我還是把問題留給遠民,多操心别的。”
“遠民?”
“林遠民。她是負責修我的,是技術負責人。”陶林鷗坐了起來,“我沒告訴過你吧,我名字是由重要的人組成的。林遠民、陶紀,還有那誰……”他抓着頭。
“原來是這樣。”
“當然不可能。”他急道,“你還真信了。”
我笑着,繞回問題去:“我還是不明白你的症狀。”
“沒必要那麼清楚。”他嘟囔着,“我不是為了跟你訴苦。”
又一列空蕩蕩的車廂呼嘯過去,寂靜如尾流般沉澱下來。
“我覺得記憶一回來,這些症狀就會消失。但我不可能空坐着,等他們來擺布我。”他豎起了外套領子,“我早就聽說了平行世界。不知道是哪個王八引渡了我,也不知道為了什麼。但多少猜到,是為了什麼平行世界,就是說,利用我來證明映射。這邊有誰倒黴到是我的映射?讓我找找。”
“這該怎麼找?”
他一攤手,“我也沒有生命數據庫的權限,沒法搜索比對。全憑運氣和感覺。所以,我盡量去人多的地方,盡量多見一些人,在茫茫人海中見到映射時,說不定就認出了。”
他的目光在回憶中發亮。
“去年年初,在核城,我看了一次少年畫展。其中一幅畫讓我很震驚。它的構思似乎很早以前就在我的腦袋裡,而作者把它畫出來了,細節十分契合我的心意。我去打聽,卻得知這幅畫是家人捐贈給展會的,作者已經故去。我費了些周折找到了指導這小孩的老師,跟他說,我看到這孩子的畫的感觸。我真的想要更了解他。那老師倒也樂意幫忙,找出了小孩的一些畫稿,還說我和那孩子長得很像,是不是親戚。
“在他的指點下,我去了孩子的學校,叫做鳳凰學校。他的同伴們快畢業了,或許還記得他。連着幾天放學,我都逮着學生們詢問,什麼也問不出。人都走空了,我坐在學校門口,看着紫紅的暮色包圍了建築。
“這時有個人走過來搭話,十五六歲。他背着個小包,一直在對街轉悠。他知道我在打聽甯芳,說他可以告訴我。他那樣子很熟練,不是第一次接觸我這樣的人了。他指給我甯芳家的門牌,說他父母已經搬走了。我便帶他去吃飯。他就是祁寫雲,是甯芳的朋友。他本來也是鳳凰這兒上學的,已經轉學到核城學校,是咱們的學弟。”
“他怎麼跟你說甯芳的?”我站了起來。
“他說以往的假期他都去找甯芳玩,但那次暑假甯芳和他疏遠了,隻見面一兩次,老是說自己有别的事,一個人跑外面去,也不說去了哪兒。然後就再也沒見到了。”
我從小祁那裡聽的也是一樣。
林鷗摸了摸牆壁,“留下這房子也有用,說不定甯芳還會回來呢?我就聯系上了房主,把這兒買了下來。這床是我帶來的,沒動過其它東西。”
我順着他手掌看去,半脫落的牆皮投下一輪影子。“為什麼沒人知道甯芳去了哪兒?”
陶林鷗微笑,“肯定有人選擇了沉默。”
我記起了吳洋,他将紙條夾在指間,等待我接過去。他的步伐不緊不慢,一眨眼就走的無影無蹤。他說他不信案子會破不了,說他會留心守着線索。
避開滿是蛛網的簾子,我走進了看上去像甯芳住的房間,牆上除了獎狀還留着身高的記号,最高那條與我視線平齊。抽屜裡留着鉛筆頭和煤塊般的橡皮,還有一個空的小糖盒,裝着幾個像是魚缸裡用的扁石子。
“其實我見過的好些人都面熟。”陶林鷗在外面講,“你說,他們是不是我在那邊的舊相識?”
我低頭鑽出珠簾,陶林鷗正在床邊晃着腿,他對面的鏡子倒映着一片夜空,給燈光染成微黃。
“你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