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城的本部背靠着一座小山。辦公樓群、實驗室和配套設施散落在山間,來路上先經過一片樹林,到盡頭豁然開朗,隻見星羅棋布的樓房遍布在坡上。
“地上隻是他們很小的一部分。”父親這麼說過。
核城相當一部分都在地下,恰似天水研究所。
站在大樓第五層俯視下去,大風撩撥着草地,留下回旋舞蹈着的細影。地平線上有一截白練似的河流,高架橋過河後變為蜿蜒公路,紮進樹林裡,逐漸挨上山來。
“你好,孔菲。”來人示意我坐下,“我是覃世桢。”
她聲音出奇的友善,卻直截地掃視着我。
她看去三四十歲,和父親描述差不多,戴了隻深褐色的表。對于電子腦化的人,手表已經沒有了實際用處。父親說,那表很奇怪,裡面沒有刻度。
她是核城的引渡部門主管,籌劃着核城所有最重要的引渡,頂頭上司就是高可。“證言”——陶林鷗——也是她管的。
她終于收回了穿透性的目光:“最近有見到覃蝶嗎?”
“沒有。好幾年都沒見了。”
她笑了,瞬間和覃蝶一模一樣,一個外溢的、無聲的笑。她拿起了水杯,捧在掌心裡暖和着手。
我悄悄松了口氣,“林遠民說今早會在實驗室。我過去時,卻一個人也見不到。”
“等到以後開鎖,她就會全天在崗。你也入住了,找她會更方便。”她翻了翻手中紙頁,“那些監護職責都可以問她,她此前算是半個監護者。”
“我想知道……”我開口。她聞聲點頭。“我想知道為什麼證言需要監護者。項目負責人就可以兼任監護職責,不是嗎?”
“這就是證言的特殊之處。”覃世桢放下杯子,“我們需要的是他的記憶,所以提前把它鎖起來,等條件具備了再開鎖去詢問。他現在近乎于失憶,在重拾記憶後,造成的沖擊和負擔是難以估算的,所以必須有一個值得信任的人陪伴在他旁邊。目前的實際負責人是林遠民,她的負擔已經太多,沒法顧及證言的需求。實際上,請求你做監護人,也是證言要求的。”
我很想當面問問陶林鷗的想法,但他今天不在實驗室。
覃世桢在桌面内嵌的屏幕上劃拉着,彈出一個投影來。“我邀請了陶林鷗的模型開發者,讓他跟你介紹幾句。他叫陶紀。他另一個代号你應該更熟悉,叫做烏鴉。”
我在林鷗的項目計劃書中見過這個名字。現在看來,很大概率是個假名。原來陶紀就是這位大名鼎鼎的烏鴉。姚文徹跟我說過,烏鴉跟核城集團内部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文徹似乎費盡心思都聯系不上他。沒想到我今天能一睹其真面目。
屏幕上的人大概就是烏鴉了。他能在另一頭看見我們,瞥了我倆一眼,便移開目光,埋頭浏覽着什麼。
“你好,孔菲。”他短促地又瞥我一眼,“世桢。”他對着覃世桢點點頭,目光回落到正在浏覽的東西上,并未流露出對我們的興趣,“早幾年前,我跟引渡安全部提了個引渡申請,得到批準後就跟核城集團這邊簽了合約,我負責把模型接下來,做了些前期工作,然後就交給世桢了。世桢這邊——主要是她手下的林遠民——一口氣把容器設計了出來、建造出來、把實驗對象引渡過來,這就成為了今天的證言,或者叫陶林鷗。”他停頓,注視着我,目光在我臉上微妙地掃動,讓我覺得他不懷好意。
下一秒,他又恢複了帶疲态的專注,盯着他手中不知是什麼的資料,“你肯定很想知道,我們引渡他的初衷吧。關于這一點——”他清了清嗓子,目光移向覃世桢,“我覺得還是世桢更加了解。”
覃世桢在傾聽的過程中幾乎靜止。此時她微笑地開口,“當時你來談的時候,已經替我們把申請都寫好了,我所做的隻是帶着你的申請,去跟安全部的老頭老太們交涉,代表的全是你的意旨。所以還是煩請你介紹吧,我也重溫一下你最初的構想。”
這下我能感受到,覃世桢并不喜歡烏鴉。
“行。”他幹脆道,“引渡的原因非常簡單,簡單到可能會令你反感。”他這回頗為專注地直視着我,“你甚至可以說我的動機是完全自私的,幫助不到任何人,也同社會進步無關。那就是我們證言的模型太完美了,太适合引渡了,任由他以符碼形态躺在數據庫裡,完全是科學界的損失。我敢肯定很多實驗室都發現了他,眼饞過,甚至早就引渡過,但是幾乎沒有一個實驗室能按原樣為他造出一個模型。他多數時候隻能待在地圖裡,幾乎不算真正活過。你想啊,距離他被上傳到數據庫、進入我們科學界的視野以來,肯定超過了二十年。讓衆多引渡科學家蠢蠢欲動卻又收回手的,便是他那精密又複雜的數據模型。隻有屈子清那瘋子曾經引渡過一次,你猜那個引渡體後面怎麼樣了,”他轉向覃世桢問道。
“怎麼樣了?”覃世桢平淡地問。
“他‘越獄’了,直接帶着另一個‘獄友’逃出實驗室。他那獄友後來抓回去了,可是他本人可狡猾,一直沒被找到。”烏鴉樂不可支。
“再後來呢?”我忍不住問。
“再後來?”烏鴉歪了歪頭,“那都是十年前的事,這個引渡體就算再厲害,也早就死了。但是你不必難過,這個引渡體嚴格意義上并不是證言。我們的證言才是‘證言’,他是所有世界中唯一的一個‘證言’。我剛剛說過,我負責他模型引入的前期工作,在這個過程中,我給他設計了一個前無古人的模具。關于模具,你倘若想知道更多,我以後可以跟你講。況且,我們證言的降生背負着很多期待,我們希望通過他來偵破一系列引渡的案件。”
“案件?”
“兩宗失蹤案件,一宗是黎霜的——音樂偶像被目擊到跳河;另一宗是甯芳的——一個中學生,也是疑似跳河。這兩宗案子都發生在青水河邊上;案子的主角們也都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他熟練如背誦,“這其中的共性指向一種可能:這兩人的消失出自同一因素的影響。”
“這個因素指的是你嗎?”覃世桢盯着他,“畢竟你是謀害黎霜的嫌疑人。”
烏鴉停頓下來,似有歉意地笑了:“我隻是在她失蹤前接觸過她,提供了她非常需要的情報。這似乎間接地讓她産生了對于異世界的興趣,但并不構成緻死的必要條件。我也已經主動自首,配合了警方的一切調查。那時候已經不存在什麼嫌疑了,何況,我也很想查清真相,我一直相信她沒有死,此時此刻,她大概正在某個地方徘徊……”
“讓人感動。”覃世桢評價道。她轉向我,不容置疑地接過話題,“讓我來簡單概括一下。陶紀是我們的匿名合約者,他跟項目的任何關聯都需要嚴格保密。他負責證言模型的開發,也正是他提出了‘證言’這個命名方式——讓我替你解釋,”她一揮手制止了烏鴉,繼續道,“我們對陶林鷗的了解還很粗淺,他的個人經曆仍處于迷霧之中。我拿着陶紀的申請書,說服引渡安全部同意我們的引渡。我們談成的一個條件是,利用證言的記憶,幫助安全部獲得疑案的線索。是的——我們一緻認同證言會對案情提供有益的線索。”
她轉過頭,一隻大白鳥振翅而過,在透明的幕牆外繞了半圈,落進柳樹叢。
“我餓了。”烏鴉忽然說,“快點結束,要吃飯。”
覃世桢将目光移回會議室内,不出聲地歎了口氣。
“如果你們指的是那兩宗失蹤案件,它們都發生在核城……發生在我們的世界。這一切跟證言有什麼關系?”我問。
“是的,證言生活在D35世界,他的生活看似與你我毫無關聯。”覃世桢調整着手表的腕帶,若有所思道,“但是,你敢肯定地說,我們從前毫無交集?”
“這是什麼意思?”
“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怨恨。”覃世桢又瞟向落地窗,“你的母親就來自另一個世界,你在這樣的家庭中長大……難道不曾感受到很多巧合的人為因素嗎?”
我更加疑惑,隻能盡力推斷她的意思。“你的意思是,這一切都是平行世界的關聯……”
她搖頭。烏鴉卻笑起來:“哎喲,你跟安全部那幫老古董想到一氣了,這就是職業思維。你考慮過往公務員那條路去發展嗎?”
覃世桢仿佛沒聽見烏鴉的話,隻是解釋道,“兩樁案件的共性在于——目前隻是一個假設——兩位失蹤者都十分關心引渡議題,并且從某種途徑獲得引渡的情報。黎霜在一個聚會上被陶紀搭話,并且被贈予了一本日記。這本日記,來自D35和我們之間的公用數據庫,陶紀在其中找到了一個記憶集合,他在學習語言、疏通意義網絡的基礎上,将其中内容翻譯出來,發現這所謂的日記中混合了四至五個人的記憶,這些人來自同一個社交圈子,雖然他們的叙事交糅在一起,但我們可以通過視角和人格的差異,辨别出他們中的每一個。我們正嘗試通過搜索比對,在D35的生命數據庫和社會信息庫中找到他們的真名和身份……但目前進展并不大,可以确認的隻有兩人。一個便是生前的證言,另一個是一名醫生……陶紀做了一件十分大膽的事,就是将醫生的日記内容摘抄出來,直接交給了黎霜。”
“為什麼?”
“因為我認為黎霜會對這位……未曾謀面的醫生十分感興趣。這位醫生在日記中苦苦尋覓一種能治愈疾病的神奇歌聲,而這正是黎霜提出的構想……她通過手術替換人造聲帶,不正是為了這個嗎?”
“她最初的手術隻是為了重獲聲音,後面的改造才被賦予了這種醫學幻想。”覃世桢皺眉道,“所以,黎霜和這位醫生有着共同的興趣,加上醫生在日記中提到了不少私人引渡的……民間法術,這些情報都可能将黎霜推向通往異世界的不歸路。另一邊,在甯芳的案子中,我們本也想論證這一點,但證據仍然不是很充分。”
烏鴉興趣盎然地看着我們。覃世桢對他說;“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對吧?證據鍊是你提供的,無罪是警方推導出來的,他們拿你沒辦法。日記也好,法術也罷,隻是故事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你在包庇一些神秘的朋友。”
烏鴉挑了挑眉,什麼也沒說。
覃世桢看向我,繼續道:“我們認為兩樁案件的實質是自發的引渡事件。引渡安全部認為有理,打算重啟調查,但是那簿日記提供不了任何操作性的線索。我們認為,醫生和黎霜兩人之間通過日記發生了某種交流,隻有她們兩人才明白日記中所指的含義。但如今我們無法找到她們中的任何一個。我們無法引渡醫生——她沒有參與引渡計劃,上傳自己的數據模型;所以,陶林鷗成為其中的關鍵。他是醫生的朋友,參與了日記的寫作,或許知道所謂引渡方術的底細。他也擁有精細到罕見的模型。可以預見,他的引渡會是集團的一大成功,會帶來不可估量的效益。”
烏鴉哼了一聲,在一塊闆子上寫寫劃劃。
“黎霜的失蹤必然和引渡有關。可惜的是,她身邊沒有人知道原因。我們的思路是,不妨将知情人引渡過來,哪怕這個知情人來自異世界。我們閉鎖了他的記憶,以便未來不受幹擾地獲取真實的信息。這就是他叫做‘證言’的原因——他的證言可能會對案情有所啟發。”
覃世桢添了些茶,暗褐色的表盤停在我眼前。這回我看清了,那表除了指針别無一字,小銀針在沒有刻度的盤中緩緩輪回。
我瞟向烏鴉,發現他也正凝視着我,好像期待我作出什麼反應。
我不知該說什麼,腦子裡隻回旋着荒謬二字。陶林鷗為什麼會被卷進引渡項目之中?覃世桢并沒有提供我想要的答案。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與他本人的利益毫無關聯。
這一切看起來也與我毫無關聯。
她放下了茶壺,我也回過神來。灼人的陽光下,一個小白點似的遊艇在河面移動。
我隻得點頭,“原來是這樣。但我不覺得這些像是真的理由。”
烏鴉嗤嗤笑起來。
“你說的沒錯。”他的語氣不帶嘲笑,卻像在思慮着什麼,“我們肯定會再見面,我會向你解釋一切的。”他最後掃了我一眼,又向覃世桢擺擺手作别——然後突兀地關閉視頻,退出了會議。
我感到身上發冷。
“假如你還有問題,我都願意回答。保密範圍以外的事,我們知無不言。”她将文件收在肘間,站起身。“我們出去走走,一面談你的事情吧——算是一個監護人申請的面試。”
我這才想起這次見面的性質。
我們走出房間,進入一條環形走廊,走廊兩側是玻璃幕牆,可以看見室外遠景,像是專屬于部門主管的散步小道。“我們對每一新加入的監護者都會稍加檢查。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多問。我完全相信你申請監護人的真誠動機,但也需要保證你人格的健全。基于……”她眨了眨眼,“基于過往項目中的惡性個例。”
沒等我點頭,她又說,“你是菲利亞的孩子。”
僅是名義上的,我一面點頭一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