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敬之記得自己回答說:“是隻記住重要的事。”
薇薇安不贊同地看着他:“不,你不懂我的意思。”
“我說艾略特的長詩,因為他的詩歌那樣長,我卻感到雜亂。那都是碎片,線索,你就像是那首詩,你隻讓我看到了一些七零八碎的片段,可是屬于你本人的連貫時光,仿佛被你剪碎……如果其他人的人生都是一條很長很長彩帶,你就像個透明的瓶子,裡頭裝滿很多很短的彩色帶子,隻是你的顔色比其他人要豔烈很多。”
時敬之記得自己對對方說:“薇薇安,要保持身心健康的話,不要想那麼多。”
而薇薇安則輕描淡寫:“身心健康,多麼老套的詞。如果我沒有記錯,生命倫理委員會在2030年左右已經将抑郁症等十一類病症從精神類疾病名單中剔除了出去。”
薇薇安說過了那麼多話,而他記得那麼清楚。
不僅僅如此,他記得特别多。
時敬之起身走向醫療室的監控屏幕。
屏幕上出現了無數身影,他随意翻看那些畫面。周三那天本來說好的下雨,天氣預報的确很準,他掐準了時間,陰天渾映成片,但是沒想到被突如其來的埃維拉彩虹打斷了,好在最後沒出太大意外。
按照計劃後面本來還有一堆行程,但是都被打斷了。那天時敬之突然很沖動,他把後面所有的行程都給取消了。他突然不想繼續下去了,按部就班其實真的很沒意思,很多時候他可以體會到聞命的不喜歡。聞命會為了喜歡去做很多讓時敬之措手不及的事情,比如做飯,這讓時敬之苦惱了很久很久,為了防止出意外,他隻能讓聞命吃營養餐。然後他自己加班加點學着做,可是總切到手,讓他切白菜不如去戰場切恐怖分子的腦袋瓜子,他還得一直避着聞命,不讓他發現手上的傷口。聞命也會動不動跑去花園看櫻桃樹,這個也很令時敬之為難,他頭疼不已,聞命簡直是他人生中接連不斷的意外。
可是,這才是聞命。
聞命跟他一點都不一樣。
他覺得聞命既然喜歡,那就讓聞命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吧,其實也沒什麼。
聞命說想看現場的劇,雖然時敬之分不清national theater at home和現場看劇的區别,但是既然聞命喜歡,那就去吧,雖然執行起來有些難度,但是也沒什麼,他自己多操點心就是了,他可以為了聞命的一句話、一個字去殚精竭慮。
所有人都不知道,所有人都沒發現,就好像聞命這個人被嚴嚴實實遮擋起來,從來沒人注意到聞命這個人與他有關的聯系。
屏幕中,他看到聞命的身影在各個房間出入,他挨個走進房間裡,然後拉開窗簾,疊被子整理枕頭。他的打扮比較正常,穿了件黑襯衣,随随便便把下擺塞進褲腰裡,探身彎腰疊被單時衣服拉出許多緊繃的褶皺,那塊不怎麼厚實的布料裹住胳膊和胸脯上精健的肌肉。聞命疊被子仿佛有強迫症,一定折三折,這樣他躬身的頻率也是固定的,舉起手臂,把手臂高舉過頭,然後拉開被單,折疊,彎腰,整理,折疊,重複機械的動作間,褲腳上升,露出他的腳腕骨和青筋。
他搞不懂這個人為什麼把疊被子這麼簡單的事當成樂趣。但是他看着聞命,忽然感覺時間就那麼變慢下來,一點也不緊張,一點也不焦慮。
薇薇安的話他不想在意,但是有一點他非常确定,聞命就是他的生活。聞命代表的所有——不管是瑣碎平淡的柴米油鹽,還是那些奇思妙想、胡言亂語——那些構成了時敬之生活中的一切的一切。
三個小時以後時敬之從大樓裡出來,突然很想見到聞命。
他發動艦艇又突然熄火,掏出通訊器很想打電話。
下一秒屏幕亮起,鄭泊豪嘴裡叫着:“兜兜!是我!嘟嘟!”
時敬之一時失語。
這好像在鄭泊豪的意料之内。他滿心都是那個所謂的同心圓理論,他覺得這個理論特别對,但是又不确定,他急切問道:“兜兜!我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
時敬之這次沒有反駁,他好像愣了愣,然後回答:“嗯。”
“你再說一遍!!!”鄭泊豪高聲叫道。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時敬之說:“一直都是。”
那位職員小姐這樣描述“同心圓理論”:這個世界上有種東西叫做性情的脈動。人在青春年少時期總會對道德一類的東西并不感興趣,能讓他們興奮的往往是快活的東西,畢竟快樂是種情緒,而不是教條。
但是有的人明顯不這樣。
他同人交往,戒備心很重,模式很奇怪。職員小姐用自己貧瘠的想象裡來揣測,這種人周圍有同心圓——他把那些戒備程度叫做同心圓。
這種模式矛盾至極。她舉例子說,這種人看起來無比獨立,閃閃發光,像個獨立自主、頂天立地的獨行俠,簡直是達爾文社會叢林中生存派的佼佼者。這些領袖人物在日常狀态下遇到某個陌生人,态度可以稱得上友善和溫和,他會用最大的善意和人講話,那種善意透露出不谙世事的單純和盲目。他對待那些陌生的人,風度翩翩、溫和有禮,像是個俗世意義上的文明人,最禮貌的那種文明人,輕易博得别人的好感。但是也許隻有一次,最多不超過三次,然後再也沒有然後了。他在用微妙的方式和别人保持距離,讓關系充滿不安定感。
因為他心裡有一台記分器。他同人相處,如同在心裡安裝一個計分器,從滿分開始算。第一面是滿分,再後來減分,很多人逃不過三次,就已經被判定在及格線以下,從此永遠不在這群人的選擇之内。
這種事如同百密一疏的冒險,他明明已經那樣戒備,嚴防死守,把自己武裝到牙齒,可謂滴水不漏。可是在心裡卻會通過别人一瞬間的舉動來決定對方的去留——鄭泊豪聽完了目瞪口呆,他實在是說不出,這種人到底是膽怯還是勇敢。
他周圍仿佛有屏障,一個人如果在不經意間翻越那個障礙,就會進入這些人的安全區,并且長久地停留在那個安全區裡。有些人永遠翻不過去那個屏障,所以就停留在某個區域範圍内,但是這個範圍屬于外圍,再也接觸不了核心區間。
鄭泊豪繼續問時敬之:“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假設所有人都是六十分起步,那麼第一面是印象分,第二面是加強印象分,第三面就可以決定到底要不要和這個人交往了,我說的對不對?”
時敬之竟然輕易聽懂了他的這段話,他問:“你說的是加分制?”
鄭泊豪愣了愣,忙不疊道:“對對。啊不是!也不對,随便吧,六十分是底線!”
時敬之說:“那沒什麼區别。”
鄭泊豪于是說:“所以……這就是包圍圈。我的意思是假如,假如!假如是剛才說的這種情況,是不是說,那些過了及格線的人,可以邁過這條線,走近你,然後這個圈子還要分一二三檔,六十分,七十分,八十分,九十分。”說完他問:“我是你的九十五分好朋友,對不對?”
樓任之不假思索:“對。”
鄭泊豪被這個答案徹底砸蒙了。他的第一反應是,你做人好幼稚好任性,和人交往怎麼這麼任性呢?你到底是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
他想起職員小姐的話。九十五分是最接近核心位置的人。同心圓模式之下,很多時候這些内心的界限很難表露出來,尤其是那些處于中間區域的人。那些處于六十分到九十分區域内的人,他們之間的界限非常不明顯,因為在那人眼中,六十一分和八十九分是同一類人。所以他可能對着六十一分的人做出對八十九分的人才會做的事,反之亦然。
“最後,其實并沒有多少人真的能走近他們,走到他們這些人的心裡去。因為那個所謂的界限根本沒有辦法捉摸,那和金錢、道德、價值等等東西都沒什麼關系,那隻是一個瞬間而已,一個主觀動機上的瞬間。”
“所以他周圍的人也好極端,要麼全是陌生人,要麼全是最不能割舍的人,中間的那一檔幾乎是空的。他平時對别人很冷淡,但是一旦有人接近,他又下意識對人很好,可也隻是很好了,邁不過他心裡的那條線,他永遠在戒備着,心裡關着一扇門。”職員小姐最後這樣總結。
鄭泊豪嗓子裡仿佛堵住了石塊,他一直不說話,時敬之也在一直等,沒有去挂斷通話,鄭泊豪可以确定,隻要自己不主動挂斷,時敬之會一直等着他,因為自己是他最好的朋友。哪怕是陌生人,時敬之也會等下去,因為時敬之是個好人,是個善良的人,做好事做到極緻,遵守規則遵守到極緻,因為“認真等人代表對對方的尊重和期待”,時敬之等人便也隻是等人,從來不會去看社交網絡或者娛樂節目來打發時間,他聚精會神,滿懷期待和尊重,他等待的每一秒鐘,都是在認認真真“等人”。
他對待陌生人和最親近的人看起來沒什麼分别,要下大力氣去分辨。
“小敬,”鄭泊豪哽着嗓子說:“我也是,我一直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啊。”時敬之笑了出來:“你不是一直這麼嚷嚷嗎?”
“哪有。”鄭泊豪摸了一下眼睛,低聲争辯:“你騙人。”
“從我認識你沒多久吧。可能是第三次見面。”時敬之卻這樣說:“你拿了玩具來找我做遊戲。”
“那是好久好久了,幼兒園的事嗎?”鄭泊豪還是不信,他說:“你怎麼記得這麼清楚。”
“我記性一直很好。”
這點鄭泊豪沒辦法反駁,他說:“好吧。”
“你對人真的很好,一旦某個人在你心裡達到了标準,就可以為所欲為,隻要不碰太底線性的東西。兜兜,你沒想過你做人太極端了嗎?我是被你寵壞的,可是從來沒有一個人想過你到底是怎麼想的。”鄭泊豪這樣說。他剛才聽完職員小姐的話以後一直在回想,自己突破時敬之心理防線的那一刻,到底是什麼時候,但是他想不出來。
樓任之聽完沉默,他沒有評價這段話,隻是說:“因為你很可愛,很多人在第二面之後就不想見了。”
鄭泊豪癟癟嘴,他有些感動,嘴裡卻還在逞強:“真是太讨厭了。”
“我叫你出去翻牆玩,你都不去,你說要寫作業。去酒吧蹦迪,你嫌棄聲音大。就算上KTV唱歌,你也隻是坐着幫别人點歌,你非說你不會唱歌。”鄭泊豪越說越難過,眼睛真的變紅了,他現在知道時敬之這麼做的原因了,因為那時候他還處在八十九分以下的位置,原來曾經真的是自己自作多情,天天嚷嚷着自己是“對方最好的朋友”,時敬之雖然不反駁他的話,但是也從來沒有認同。想到這裡,鄭泊豪說:“你真讨厭。那個時候你絕對沒有把我當做做最好的朋友的吧。”
時敬之真的被問住了。鄭泊豪眨眨眼,一顆豆大的淚滴滾落下來,他隻是真的很難過,不知道是為了自己難過,還是為了時敬之難過。因為從小到大時敬之總是不合群,他每次看到時敬之孤孤單單一個人,都不想他那個樣,所以他總是去找他玩。
下一秒,時敬之這次卻反駁,聲音都沙啞不少,仿佛是吼出來的:“沒有!你說的不對!第一次翻牆是大學第二個學期,你說要去新開的奶茶店吃香芋地瓜丸,我第二天有商學院的課程考核,所以沒辦法通宵出去。去酒吧是大三那年的萬聖節,我跟你去了,我捂着耳朵跟你蹦完了全場,一人喝了一瓶草莓檸檬味的cider,你忘了嗎?去KTV我真的不會唱歌,但是你唱歌我給你點歌還總是給你排最前面讓你當麥霸,你不滿意嗎?”
“狡辯。”鄭泊豪撅着嘴巴嘟囔。
“這是解釋。”時敬之回答。
“那時候我已經是你最好的朋友了嗎?”
“難道不是嗎?”
鄭泊豪卻沒有被糊弄過去,“可是你為什麼不反駁我呢?!搞的我自己自作多情這麼久!”
時敬之陷入沉默。鄭泊豪連聲叫他的名字,然後聽到通訊器裡傳出低語。
“因為不想傷你的心啊。”時敬之說:“那不叫自作多情啊。”
鄭泊豪愣住,他又急道:“所以你是什麼時候把我當成最好的朋友的?!”
時敬之又陷入沉默。
鄭泊豪自己還在想,到底是什麼時候。
時敬之卻給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答案:“上大學之前那個暑假。”
上大學之前那個暑假?
時敬之十四歲的時候出過一場意外,鄭泊豪迅速回想了一下當年的情況:“你十六歲上大學,可那時候我們已經認識了十多年了!”
這個答案有些傷人,但是時敬之沒有否認。他不知道怎麼回答,隻好實話實說:“是好朋友。”
所以那時候還不是最好的。
鄭泊豪沒有生氣,他内心無比複雜,他知道了,主動叫“嘟嘟”這個親密的稱呼是時敬之内心無法攻克的心理防線,可是他卻輕易接納鄭泊豪成為最好的朋友,放任鄭泊豪在他的世界裡為所欲為。哪怕鄭泊豪把天空捅破,時敬之也會第一時間奮不顧身地幫他去補窟窿。鄭泊豪喃喃道:“可是為什麼是十五歲那個暑假呢?”
“因為你陪我打了一下午電話。”時敬之說到這,竟然笑了笑,他面帶微笑地發動艦艇,開啟自動導航模式:“估計你不記得了吧。但是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我心情很差勁,坐在公園裡發呆,然後你突然給我打電話叫我出去玩。我心情很不好,特别不想去,就拒絕了,心想你會去找别人玩的吧,可是你沒有,你一直在陪我講電話。”
“那真的是我記憶裡最最難過的一天。”時敬之目視前方。
德爾菲諾被稱為藝術之都,以城市景觀的文化多樣性和設計多樣性聞名于世。滿街跑着火紅、漆黑、亮黃色的艦艇,頭頂飛過風格迥異的空間器。
最遠處是基于空氣成像技術的虛拟系統投射的阿迪朗達克山脈,傳說愛因斯坦曾在此泛舟薩拉納克湖,“水離子在湖水中做着布朗運動,并再次由重力将漣漪泛起的湖水熨平。”懸浮或者蒸發的微粒被推搡着,在空中形成丁達爾效應,一道玫瑰色光線照亮了西半邊的天空,發出森然的寒意。
傍晚時分豔色的晚霞如同緩慢燃燒的赤鐵帶平鋪于天空,在星空與地面交接的地方寂靜“生鏽”。
高聳入雲的晶藍色摩天高樓紮根海上人工島,電動卷揚機驅動電梯在透明的玻璃通道中上上下下,濺起巨大水花。
“嘭!”
空中急速飛過一個畫着“s”型路線的飛行器,再被自動保護系統迅速拉回,整個駕駛艙翻轉,龐大的羽翼猛然收攏,尾翼在空中擲出無數星點般的亮光,最終緩緩降落,再悄無聲息地遊行于海面。
鄭泊豪的嗓子要被堵住了,他很想反駁或者打斷對方,可是他記得職員小姐的話——
還有一點————
“你有聽過他主動提起他喜歡什麼、熱愛什麼嗎?”
鄭泊豪記住職員小姐的忠告———最接近核心的那一部分,他不僅不會維護,反而會排斥或者疏遠,搞的對方就像是最最陌生、最最漠不關心的那一部分。也就是消極依戀,他越是在意,越要表現得若無其事,這樣才會給自己營造出安全區間。鄭泊豪感覺這個太玄學了,這說了等于沒說,可是職員小姐又說——你隻要讓他自己感覺安全就好了呀,你不要驚動他,他就會感到安全——
鄭泊豪默念,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是他心裡的安全區間,你應該讓他保持這種感覺——
鄭泊豪屏住呼吸,他沒有去說話,驚動通訊器那頭正在訴說的人——
時敬之在等紅燈,他目視前方,再往前是聞命住所的方向。纖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方向盤上敲擊,時敬之面上仍是微笑,他心情似乎很好,連聲音都平和許多:“……後來我想,可能是因為,這個人看到了我最為醜陋的一面,卻沒有厭惡我,或者說,厭惡也隻是這樣,并不是多麼傷人的程度,最多罵我幾句,和我吵吵架,這樣的話我的心裡反而松了口氣。我暗自慶幸想,即便是這個人讨厭我,程度也不過如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