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怕被人讨厭嗎?”
鄭泊豪茫然了,但是沒有問出口。
他想,明明那麼多人喜歡你啊,羨慕你、喜歡你還來不及,為什麼會讨厭你呢?
他忽然想起來一件舊事。
那是新入職時候了,他們要進行入職培訓,鄭泊豪是班長,時敬之是紀律委員。他每天冷着一張臉第一個到班裡,一絲不苟點名,仿佛玉面閻羅。
讓人又忌憚又無奈。
全體學員叫苦連天,卻還是忍不住多看幾眼他那張又白又薄的臉。
畢竟這可是拿着加班當飯吃的清掃隊啊!!!!
鄭泊豪如魚得水,和所有新人迅速打成一片,被衆星捧月般敬仰,以至于飄飄然忘乎所以,在新入職培訓班裡大言不慚:“你們收到過小紙條嗎?!”
”我收到過Arthur的小紙條!”鄭泊豪在衆人豔羨的目光裡揚眉吐氣:“一千多張!哥收到過一千多張!”
引爆一陣“卧槽”——
鄭泊豪洋洋自得,哥的待遇,你們羨慕不來——
時敬之在那些紙上,真誠又認真地一筆一劃寫“acabd,bbacd。√××√√,大題等一會。”
那可能是十幾歲的時候吧。時敬之因為受傷,回到學校以後,周圍的人都換了,他要用很長一段時間去适應新環境。唯一比較熟的,可能隻有一個鄭泊豪。鄭泊豪小少爺正是不學無術逃課睡覺的年紀,一到考試就求爺爺告奶奶逮着時敬之使勁薅羊毛。
時敬之逼着他補習功課,又在晚自習扔小紙條告訴他正确答案。
他是如此寡言少語——
“到底怎麼了嘟嘟?”時敬之在通訊器那頭問。
鄭泊豪結結巴巴:“那什麼——你還記不記得你中學的時候我寫的小紙條。”
“……啊?”
“我就是……”鄭泊豪腦子裡很亂,他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呆呆地交代:“……我就是想起來我們剛入職的時候,你知道吧,其實很多人都想問我要你的通訊号——”
他們都對你挺有好感想和你交朋友——
“我知道。”時敬之快速打斷他:“我知道,但我不需要。你幫我拒絕了他們,我很感謝你——怎麼了?”
鄭泊豪繼續愣住了。
他心神不定,突然一鼓作氣:“我朋友很多但是我就是忽然覺得你好像沒有再交什麼新朋友!!!!”
“有你一個就行了——”時敬之不知道為什麼,發出一聲輕笑:“有你一個就夠難搞的了……你到底在瞎想什麼。”
鄭泊豪讷讷說不出話,時敬之又問了幾句,可鄭泊豪死活不開口了。
鄭泊豪心裡炸響無數個“卧槽”,為了老友如此單純又深沉的情誼感到震驚。這話題真是跑偏了,他們像兩個幼稚的小朋友一樣你一言我一語,為了所謂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争執,鄭泊豪回過神來,心裡害羞死了,最終尴尬地挂斷了電話。
時敬之心裡則被其他的事占據了,甚至無心去想鄭泊豪為什麼要打這個電話。
他在失控,遇到聞命以後他一直在失控,他想見到聞命,現在,立刻,馬上。
紅燈終于過去,艦艇沖向天空,時敬之按捺不住,終于給聞命打了個電話。
三分鐘後,時敬之在公寓門口接到人。
聞命應該是剛剛疊完被單,還穿着那件黑襯衣,他等在門口,遠遠眺望着路口。
時敬之的艦艇出現的那刻,他的眼睛裡似乎突然有了光,然後他用力揮手,嘴裡大聲說着什麼。
那個口型是小敬。時敬之在車裡看到了,遠遠看到了,他忍不住開了手動模式,一腳油門踩下去,直接提速到最高限度。
然後時敬之推門奔向聞命,用力抱了一下。
聞命愣住了,要一個不溫不火的人突然主動表達什麼是很難的,尤其是這種沖動到不顧一切的擁抱,聞命的第一反應不是高興而是擔憂,他剛想問,時敬之卻仰起臉,他停在公寓門口,笑着問聞命:“聞命,你還記得我小名叫什麼嗎?”
聞命這幾天一直很想他,每時每刻都想粘着他,想親想抱,一見到他整個人都忍不住了。聽到對方那麼問,聞命不假思索:“兜兜!”
聽到這個回答,聞命看到時敬之笑了,很開心那種笑,聞命直接看呆了。
“聞命,”時敬之問:“你竟然還記得?”
“為什麼不記得啊。”聞命松了口氣,笑道:“我一直記得啊!兜兜啊!多可愛!”他說着就記起光明街的事情了,忍不住抱緊時敬之:“你都不記得你第一次告訴我你叫兜兜時候的模樣。我想原來你叫兜兜,給你起名的人一定很愛你,想要給你一兜子的愛。”
時敬之全身一抖。他猛然望着聞命,他的眼睛黑極了,玲珑剔透,仿佛有一汪水要溢出來,随便碰一下就會肆意奔流,怎麼也止不住。聞命甚至不敢去用力抱他,就怕打碎他的眼神。
時敬之久久地用仿佛要把對方看清一樣的眼神凝視他。他猶豫着伸出手,要摸一摸聞命的臉,又像是要放棄了。聞命心裡奔着暖流,他一把捉住對方的手貼到臉上:“我是說真的!就是一兜兜的愛!我一想到這裡就覺得你太可愛了!”
聽到這個,時敬之隻是笑,卻不說話,最後他笑着搖搖頭,又站起身,眼神冷靜又明亮:“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
時敬之帶着聞命去了大學附近的一家小酒館。
其實時間并不晚,隻是傍晚的五六點鐘,天卻是純黑色,将黑盡了。德爾菲諾的天氣很好,幸運的時刻可以仰頭望見漫天繁星。
街邊的燈漸次亮起,許多店鋪已經關門了,隻有酒吧和幾家中餐館還熱火朝天的,天氣有些陰冷,風吹到身上涼飕飕,往領口裡面鑽。時敬之把艦艇停在了主街道的泊車位,然後推着輪椅漫步過來。
目的地是一家西班牙小酒館,很好認,店主在臨街的玻璃窗上挂滿星星形狀的冷光燈,在黑夜中甚是耀眼。
有些時候日子還是可以過得精緻又緩慢的,這是不可多得的空閑時刻。
隻是剛入了門,時光變得光怪陸離,一切如同被按下加速鍵。
屋内熱火朝天,呵出的氣都變得潮濕。時敬之的目光在店中迅速搜尋,聞命剛入門,便被他領着向深處走去。走到一半卻又停下來,時敬之敲着櫃台,在昏暗的光影中回身對聞命笑着說:“等我——”
“砰!”
綻放的香槟蓋過人聲,某一桌的聲浪在整間酒館回蕩,到處都是共振的笑聲。
年輕的女郎抱着吉他,高聲說:“獻給盛宴!”
“哦不,人們一般叫我漂泊者——文化漂移坐标上的瘋子——我從哪裡來?為何而來?到哪去?”
“傳說德爾得諾的日耳曼人嚴謹又冷淡,我喜歡這種禁欲款,高冷聖潔,和這個肮髒的世間并不相稱。”
然而,有如海德格爾所說,作為“有限存在者”,“我們不可能了解整個存在”,更不可能一次性地了解“存在”——
所謂“殿堂高聳,人間戲場”,全然無關于民衆、民間或人民,更别提低劣、髒亂、無序、塵土飛揚的“飛地”——
高雅的劇院不适合談情說愛,時敬之帶着聞命來到小酒館後面的空地,一起看露天劇場,《大鼻子情聖》,根據薇薇安女士說的“西哈諾”而改編的話劇。
你總會撥開我嘲弄的裙擺,讀懂我難以言說的真意。
這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故事。大鼻子西哈諾醜陋難當,于是不敢向自己心儀的女郎表白,女郎羅克珊鐘情于帥氣的克裡斯蒂安,對方卻是個草包,于是西哈諾答應成為克裡斯蒂安的代筆,代寫情書向羅克珊表明心迹。
小酒館是由小學教室改成的,後院原本是片巨大的操場,現在裡面擺滿了二手報廢空間器,營造出一種汽車影院的氛圍。
時敬之帶着聞命進了一輛空間器,擡頭就可以看到對面牆上的巨大投影。
故事看到一半,聞命實在忍不住,要和時敬之說悄悄話:“小敬,這裡特别像光明街!你記得嗎?我們過年的時候在牆上做投影看電影。”
光明街科技呈現極端化,那裡售賣大量三無電子産品,但是在某些方面又像是沒有經曆過科技革命,聽音樂要用唱片機,而看電影用放映機。
過年的時候,居民也愛熱鬧,把巨大的投影放到牆壁上,然後他們在陰暗無燈的爛尾樓裡看電影、跳舞、唱歌,好不熱鬧。
時敬之歪頭聽聞命講話,他說:“你喜歡嗎?”
“喜歡啊!”聞命真的很高興。
時敬之說:“你喜歡就好。”他整個人都放松下來,聽聞命得不得,他認真聽,偶爾會回句話。
聞命一直在激動地看劇,嘴裡叽裡呱啦說個不停,時敬之忍不住說了句:“我其實分不清NATIONAL THEATER AT HOME和現場看的區别,不都是看嗎,有什麼不一樣的?”
聞命瞬間失聲,時敬之忍不住扭頭去看,隻見聞命無語地望着他,滿臉悲憤難平。
“怎麼會沒有區别?!”
“錄播和現場怎麼會沒有區别?”
“你坐在現場!你的視角是固定的!但是錄播會有特寫!會有剪輯!”
時敬之沒有想到對方反應這麼大,他瞬間愣住了。
他的表情單純且無辜,聞命簡直要火冒三丈,他對着這樣一個門外漢非常無語,決定好好為對方科普一下:“因為在現場,其實你可以看到的東西是更多的,他們的走位呀,然後燈光也不一樣。而且就是錄播,可能會就是那個人在講台詞的時候,他就會拉近那個鏡頭,就是隻讓那一個人在那個框裡面,但是其實自己看的時候,還可以再關注一下其他演員的表情或者是别的,他們之間的互動感會更加長……”
聞命越說越激動,他好久沒這樣大聲地對時敬之講話了,可是話沒說完,時敬之猛然撲過來,不管不顧地抱住了聞命,這次他好久都沒有起身,隻是一直抱着聞命。
他太用力了,聞命被猛地撞飛,眼前瞬間一黑。他呆愣地張開手臂,懷裡沉甸甸的,聞命猶豫了一番,用力把對方抱緊,忍不住順着對方的頭發:“…我吓到你了嗎?沒事沒事,不想看就不看,沒事。沒區别!怎麼看都是一樣的!你……”聞命換了個叫法:“…兜兜?”
“聞命。”時敬之說。
“聞命。”他小聲說着,聲音裡竟然有些哽咽:“沒有關系,做你想做的事吧,我以後都不攔着你了,想看劇就看,想現場看就現場看,市中心的劇院有五百多場劇,你随時可以去看,想看多少次都可以……”
他從對方懷裡仰起臉,眼角竟然有淋漓水光,時敬之笑着對他說:“去看吧,聞命,做你想做的事吧……”
聞命忍不住打斷他:“沒關系的錄播也沒關系因為……”
窗外忽然傳來一陣歡呼,牆壁上出現一張放大的臉。